第651章 秦城庄园里的故事
嘉靖四十五年的秋天,一辆低调的青布马车在一条鲜有人迹的硬化路上慢悠悠的赶着,似乎是来此处秋游一般。
但在马车里的人知道自己并不是来秋游的。
徐阶没有一点心思掀开车帘看一眼外面的秋日风光,他的心情就像是秋天表现出的落莫和忧伤感觉一样,充满了叹息。
马车行驶过硬化路,终于到了一处有侍卫把守,并且山清水秀的隐秘庄园。
这处庄园就是前内阁首辅严嵩养老的秦城庄园,这是朱载坖特别开恩为严嵩建造的一处庄园。
否则以严嵩当政几十年积累下的罪过和敌人,以及他儿子严世蕃目中无人得罪过的人,严嵩若是按照历史原来的轨迹被送到江西老家,十有八九可能也是要被饿死在自家祠堂里面的。
但是朱载坖宅心仁厚,觉得严嵩毕竟是为朝廷服务了几十年的老臣,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是有些苦劳的。
而且他的大部分罪过也已经让严世蕃背上了,严世蕃又被明正典刑处以极刑。
同时,朱载坖为了避免大明政治斗争的升级,和非黑即白的党争趋势日益激烈。
所以,他就法外开恩给了严嵩体面,希望以此警戒百官,凡事留一线,不要将政治斗争当做是日常。
朝廷的日常应该是以国事大局为重的日常!
马车缓缓的驶入昌平秦城庄园。
车轮碾过铺满落叶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徐阶掀开车帘,望着这处陌生的庄园,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数日之前,他还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数日之后,他就因江南窝案牵连,身陷囹圄,若不是皇太子殿下法外开恩,看在他兢兢业业伺候嘉靖皇帝几十年的份上,他绝不会有这样的好运和待遇。
一定会和钱家,顾家,董家,范家,孙家,陆家等一众江南士绅大族一样被问罪当场,全族上下要么死,要么流放。
现在徐家没死一个人,就把这事交代过来了,这对徐阶而言,不得不说也是天恩浩荡!
“阁老,到了。”
随行的看管徐阶的锦衣卫百户恭敬的说道,语气中却少了往日的谄媚。
徐阶听到外面的锦衣卫百户声音,他整了整衣冠,睁开眼睛,微微叹息了一口气,缓缓起身下车。
外面的秋风微微吹起,吹动着他已经白的胡须。
徐阶抬头望去四周,看着秦城庄园的风景,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了。
这里虽然不比京师,但也胜在清雅幽静,而且远处山峦起伏,近处枫叶如火,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徐阶看完了四周之后,就走主动说道:“辛苦王百户了。”
这位被叫做王百户的锦衣卫百户回道:“卑职不敢,请阁老入内。”
徐阶嗯了一声,就朝着秦城庄园的大门走去。
守卫在秦城庄园门前的侍卫,在看到徐阶和王百户到来,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变化,依旧忠于职守,没有多说多问一个字。
仿佛如石雕一般肃穆庄严!
王百户先徐阶一步到了秦城庄园的门房,和里面负责看守的人员出示了相关的文书证件之后,秦城庄园的大门也随之打开,迎接徐阶这位新人的到来。
徐阶走在秦城庄园的内部路上,他此刻也忍不住张望了起来,看着这处陌生的庄园,他也是充满了好奇。
“严阁老在哪?”
徐阶走了一段路,看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负责带路的秦城庄园管理人员,在听到徐阶的话后,态度也恭敬的回道:“严阁老在西院的菜园子。”
“菜园子?”
徐阶有些疑惑这个回答。
接着徐阶又问道:“能带老夫去看看严阁老吗?”
秦城庄园的管理人员笑道:“当然可以,阁老在这里依然还是自由的,阁老有什么需要也只管吩咐下人,小的们一定会尽全力满足阁老的需要。”
徐阶惊讶的又看了这位秦城管理人员一眼,管理人员也看出了徐阶的惊讶和疑问,他笑着回道:“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绝不能怠慢了老臣。”
徐阶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感慨了起来,他对着京师的方向抬手一拜:“老臣徐阶谢殿下隆恩!”
徐阶谢恩完毕之后,又对着带路的管理人员说道:“带老夫去看看严阁老吧。”
管理人员带着徐阶一路去到了严嵩所在的西院。
在徐阶到了西院之后,还没等他寻找严嵩之时,严嵩的声音却先响起来了。
“华亭你来了?”
严嵩的声音带着惊喜与喜悦,在徐阶刚刚到西院之时,就在一旁响了起来。
徐阶闻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熟悉而又陌生的白发老者拄着拐杖,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看着老者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容,以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徐阶忍不住心头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阁阁老?”
严嵩哈哈一笑,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徐阶跟前,“怎么?认不出老夫了吗?”
徐阶连忙一拜,“不敢,只是不敢相信阁老还能这么精神。”
严嵩又哈哈笑了起来,“华亭啊你是不知道,这秦城养人呀。老夫当初请辞内阁的差事之后,也以为老夫的年纪,应该也没几天好活了。”
“可是到了这里后,老夫的心情就是豁然开朗了起来,不仅吃的比原来多,睡的也比原来安心了。”
“以前的时候,老夫操心那些国事烂事的时候,整天都是吃不香睡不好,经常半夜惊醒,人也没有什么精气神。”
“可是到了秦城,老夫不去想那些事情之后,这日子反而轻松了下来,人也比原来精神了。”
徐阶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但看着此刻的严嵩,徐阶的心里还是羡慕的。
这位他曾经做梦都想扳倒的最大的政敌,如今再次相逢,徐阶的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
严嵩似乎也看出徐阶的惊讶,他拄着拐杖微笑道:“华亭啊,老朽在此已有五年光景,今日得见故人,不胜欣喜。你若是不嫌弃,不妨随老朽到菜园一叙?”
徐阶下意识的点点头,小心慢步的跟着严嵩的身后,一如当年在内阁之时,亦步亦趋,充满了说不出的恭敬。
严嵩走的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极慢。
但徐阶却不催促,也不着急。
他在严嵩的身后,看着严嵩,虽然现在的严嵩已经年过八旬,步履虽慢,却比想象中的还要稳健,只是他的右手拄着拐杖,左腿似乎有些不便。
不过这也是自然之法,毕竟严嵩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有些小问题也是难免的事情。
与此同时,徐阶也发现严嵩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比他离开内阁的时候,要好的多。
那时候的严嵩坐在椅子上都能睡着,而且还常常露出茫然无知的样子。
徐阶都以为严嵩是真的老糊涂了。
现在再见他这么精神的样子,徐阶才发现是自己单纯了。
不过徐阶还是忍不住关心了一句,“阁老您的腿”
严嵩听到徐阶的问题,也笑着拍了拍左腿,“哦,你说这个啊?”
“在去年冬天的时候,老夫不小心摔了一跤,骨头断了,还是王爷,哦不,是太子殿下,派了太医和医学院的院士来为老夫诊治,后来休养了大半年才好。”
严嵩说这话的时候,也充满了感激的神情,仿佛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朱载坖的恩典。
徐阶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由暗自惊讶。他没想到严嵩在这里还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看来太子是真的仁厚啊!
两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西院后面的一片空地上。
到了这里之后,令徐阶更加惊讶的是,这里竟是一片整齐的菜园,约有半亩大小,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
“这是.”
徐阶疑惑的看向严嵩,不确定的发出了他的疑问。
严嵩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呵呵笑道:“这是我种的菜园子。五年来,我每日都在此劳作,种着菜,养些,修身养性。”
接着严嵩还指着园中作物如数家珍,“这是白菜,这是萝卜,那边是韭菜和葱哦,还有一小片药圃,种了些黄芪、当归。”
“对了,老夫还种了一种叫做狼桃(西红柿)的好东西,这可是老夫问神药宫那边要的,听说这种狼桃还是泰西那边的特产,只不过这帮泰西人傻,不知道狼桃的好,一直以为狼桃的红色是血,不敢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老夫就要来亲自培种,而且太子在知道老夫种狼桃之后,也写了几道关于狼桃的菜谱,待会咱们摘几颗熟的,炒一盘菜,让你也尝尝鲜。”
徐阶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谁能想到,曾经权倾天下的严阁老,如今竟像个老农般在菜园里忙碌?
说着,严嵩就进到了菜地里弯腰摘了两颗又红又大的狼桃,并递给徐阶一个,“也可以生吃!味道好得很!”
徐阶迟疑的接过严嵩递过来的狼桃,确实血红无比,但也不至于不敢吃吧。
徐阶咬了一口手中的狼桃。
这狼桃松软多汁,带着微微的酸和甜,滋味当真是比一般的水果还要好吃,简直特别极了!
“如何?”
看着徐阶吃了一口浪桃之后,严嵩期待的问着。
“确实.鲜甜可口,滋味非凡!”
徐阶如实回答着。
严嵩满意地笑了,“是啊,也不知道那帮泰西人是怎么想的,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不敢吃?真是暴殄天物!”
徐阶一愣,随即笑道,“可能是泰西人怕这个吧?”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多年的恩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夕阳西下,将菜园染成金色。徐阶和严嵩坐在园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壶清茶。
“五年了,”
严嵩望着远处的山峦,悠悠道:“自嘉靖四十年离京,老朽就一直在这里享受着山清水秀的生活,比那些年在内阁的日子舒服多了。”
徐阶沉默不语。当初严嵩被罢,他也是出了不少力,甚至后来严世蕃之死,也是他有意为之。
如今再见严嵩,徐阶的内心真的是有说不出的纠结与后悔。
“华亭不必介怀。”
严嵩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朝堂之上,利益为争。老朽当年确实专权过甚,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徐阶惊讶于严嵩的坦然:“阁老不恨我?”
严嵩啜了一口茶,笑道:“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恨过。但时间久了,反倒要感谢华亭。”
“感谢我?”
徐阶更加不解。
“若非华亭,老朽恐怕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被拿逆子裹挟,哪能享受这般清闲日子?”
严嵩现在很是坦然。
说完这句话后,严嵩又指着菜园,“你看这些蔬菜,从播种到收获,实实在在,不掺半点虚假。比起朝堂上那些虚与委蛇,不知强了多少倍。”
徐阶望着严嵩平静的面容,忽然感到一阵羞愧。
他本以为严嵩会怨恨自己,甚至幸灾乐祸,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豁达。
“阁老心境之开阔,徐某自愧不如。”
徐阶真诚的说说着。
严嵩摆摆手:“华亭初来乍到,难免心绪不宁。假以时日,自会明白其中妙处。”
严嵩一直不问徐阶因何来此,徐阶的心里总是觉得空空的。
最后他忍不住问道:“阁老.您就不想知道,我是因何而来?”
严嵩笑了笑:“华亭若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老朽何必多问?”
徐阶长叹一声:“是江南的事情。”
严嵩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江南的问题,严嵩当首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能力有限,朝廷又离不开江南的赋税,以及从运河而来的漕粮。
所以,对于江南的问题,朝廷的态度,想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乱子,不影响大局,就随它去。
只是严嵩没想到,看似强大无比,盘根错节的江南士绅大族,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一个海瑞,一个张居正就把他们连根拔起了。
早知道江南的士绅大族都是这样的怂包,当初就该主动出手将江南的毒瘤挤出。
如此一来,说不定在数百年后,自己也能有个好名声。
但可惜啊。
自己当初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只能当个裱糊匠,当个皇帝的白手套。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严嵩继续静静的听着徐阶后面的话,听着徐阶将江南的事情都说完。
在徐阶将江南的事情全说完了之后,严嵩也不由感慨道:“太子仁德呀,江南这么大的案子,太子竟然都没有大开杀戮,还给这些人以生路,真乃是仁厚无双,我大明有福了呀!”
徐阶呵呵一笑,没有接话。
朱载坖确实仁德,只杀了一些罪大恶极的罪首,剩下的人,只要是沾亲带故,只要是被牵连到了一丝,都被朱载坖流放到了天南海北,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江南了。
可以说这一招的仁慈,真的比杀了那些江南士绅大族都要难受。
但没办法,谁让这些人在江南的势力和根基过于深厚呢?如果不这样做,即便是现在杀上一轮,过个几十年,这些家族照样还是会吹风吹又生。
所以,朱载坖将这些家族拆散流放,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而且还能给他赚一个仁德之名,简直就是赢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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