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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中隱

      第339章 中隱
    那边郑綮走了,官印綬带统统留在了衙署,他把自己画好的庐州山水形势图也留了下来,只带著一头毛驴,两匣书,两个仆奴走了。
    在庐州的三年,他的確没贪过一分钱,没纳过一次妾,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庐州的山水和百姓身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是个好官。
    赵怀安对此心知肚明,这也是他给郑繁体面的最重要的原因,什么他的族兄郑门下,在赵怀安眼里是个屁。
    但赵怀安更清楚,郑繁这样的官不能留,更不能在他的治下作守民官。
    这人是不合时宜的。
    他的所思所想,完全和赵怀安的执政理念背道而驰。他要的是能做事的法吏,而不是这种空玄的清流。
    这种人在盛世的时候装点门面可以,在乱世,其危比那些贪官更要甚!
    那边郑走后,一直在沉默的张龟年,忽然感嘆了一句:
    “这就是中隱之思潮的大害啊!”
    赵怀安刚还在想著郑繁的事,忽然听到老张这么一句,愣了一下:
    “中隱,那是什么?”
    张龟年在长安多年,对盛行於世家大族中的“中隱”思想是非常了解的,便给赵怀安解释道:
    “有云,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而中隱就是与二者不同。”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处,非忙亦非閒。
    不劳心与力,又免飢与寒。终岁无公事,隨月有俸钱。”
    赵怀安皱眉听完,忽然问道:
    “这谁说的?这种好处占尽的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赵怀安当然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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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太混帐了,什么是中隱呢?就是典型的既要也要,既要隱士的名声,又要官员的待遇和交际圈,然后既不想过隱士的穷苦日子,又不想沾官员的公文琐事。
    这啥人啊!
    那边张龟年笑道:
    “我朝的大文豪,白居易说的。”
    赵怀安愣了下,哈,白居易说的?
    那边赵怀安不说话了,张龟年自然晓得主公的个性和想法。
    主公出身草莽,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刀口舔血、沙场搏命换来的,对於长安城那些士大夫流行的玄妙思潮,可谓是一窍不通。
    在他朴素的观念里,人要么出仕,要么归隱,当官就要做事,隱居就该去深山老林,这“中隱”,不上不下,听著就透著一股子混帐。
    而这也是主公与那些世家子弟最大的不同之处,主公务实,而天下名门尚虚。
    但主公所不理解的这种“中隱”思潮,却又是理解郑繁这类人,乃至理解当下整个大唐官场病灶的一把关键钥匙。
    於是,张龟年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儘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给赵怀安解释起来:
    “主公,所谓“隱”,自古便有。如商周时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隱於首阳山,此为『大隱於山林”,讲究的是与世隔绝,以全名节。此乃上古之风,如今已不多见了。”
    “而到了我朝,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天下板荡,人心思变。许多读书人,既看不惯朝堂的污浊,又不甘心就此埋没才学,於是便有了一种新的思潮,便是这“中隱”。”
    张龟年站起身,在堂中缓缓步,仿佛回到了以前在长安时的辰光里,他也是这样和一眾同窗们如此针砭时弊,品评人物的。
    他说道:
    “而『中隱”者,既不像伯夷、叔齐那般彻底出世,也不屑於在朝堂之上与俗吏同流合污。“
    “他们奉行的是『大隱於朝市”,身在官场,心在山林。他们做官,求的不是功名利禄,不是经世济民,而是一种姿態,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自我標榜。”
    “他们將官职,视作可以暂时棲身的『庐舍”;將俸禄,视作可以维持自己风雅生活的“资粮”。他们热衷於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结交名土,清谈玄理。”
    “在他们看来,这才是人生的真諦。至於衙署中的案牘,城外的百姓疾苦,只要不闹出大的乱子,便与他们无关。”
    “就像这位郑刺史,”
    张龟年指了指郑繁离去的方向,语气中带著一丝复杂:
    “他是个好人吗?是。他清廉,不贪不占。他有才情,能画出精妙绝伦的山水图。但他是个好官吗?绝不是!”
    “他视庐州刺史之位,不过是实现他个人『中隱”理想的一个台子。”
    “他游遍庐州山水,不是为了勘察水利,规划农田,而是为了满足自己寄情山水的雅兴。他结交地方名士,不是为了集思广益,共商州务,而是为了在清谈中寻找知音。”
    “他之所以將兵甲私售给山中土寇,恐怕在他看来,这並非资敌,反而是用无用之物,换取了与那些『山中豪杰”的几分交情,颇有几分孟尝、信陵之风,是一件值得称道的“风流韵事”!”
    “至於救济所见之穷苦,也只是符合他们儒家士风,他在满足自己。”
    “至於真正踏实融进庐州,发展商旅,招徠流民,开垦土地,太难也太土,更是太费事。所以彼辈不做。”
    “至於草军来了,正如他说的那样,他修书一封,也是尽力了。”
    听到这里,赵怀安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终於明白了,郑繁不是蠢,也不是坏,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他的世界观中,个人的品行与风雅,远远凌驾於一个地方官的实际职责之上。
    “这种思潮,在盛世,或许还能被当做一种文人风骨来装点门面。”
    张龟年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但在如今这等乱世,其危害,比那些贪官污吏,有过之而无不及!”
    “贪官尚知搜刮民脂民膏,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对『利”,有著最敏锐的嗅觉。为了能长久地搜刮,他们有时候反而会维持地方的基本稳定。”
    “可『中隱”之官呢?他们对一切俗务都漠不关心!城防鬆弛,他们视而不见;盗匪横行,他们听而不闻;百姓流离,他们不闻不问。因为这些,都会打扰到他们『隱於朝市的寧静与风雅!”
    “他们的不作为,比贪官的胡作非为,更能从根子上,掏空一个地方的元气!一座城池,交到这样的人手上,便等於一座不设防的粮仓,只等著盗匪前来予取予求!”
    张龟年最后长嘆一声,总结道:
    “这便是中隱思潮的大害!”
    “它让无数身居要职的读书人,心安理得地尸位素餐,將家国天下,当做了自己游戏人间的乐场。无论场內多么艰难困苦,他们自清高与雅致。”
    “主公,您说,这等人,是不是比贪官更可怕?”
    赵怀安看著张龟年,为啥他对老张如此信重?
    就是因为,在本质上,他们两人都是同一类人,就是做事的人。
    他想起了在长安见过的那些王公大臣,他们一个个谈吐风雅,举止得体,可这些人聊天的时候很少聊及具体的东西,聊的也是他赵怀安听不懂的。
    所以他在长安那段时间和这些人基本不怎么走动。
    那时候他还不怎么理解,直到老张这会说了“中隱”这个东西,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些人都是这“中隱”思潮的信徒啊。
    老张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窥见了这个时代士大夫阶层那光鲜外表下的腐朽与病態。
    是的,这些人都病了,或者说这个时代病了。
    大唐,不是亡於外敌,不是亡於藩镇,而是从根子上,就已经被这些精神上的蛀虫,给蛀空了。
    那边张龟年说的更多了:
    “其实这种中隱之思也是有现实原因的。”
    “盛唐之前,士大夫们还是普遍尚实事,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或如『忘身辞凤闕,报国取龙庭”,壮志豪情,不落於人。”
    “可安史之乱以后,世风日坏,有藩镇割据,党爭相伐,宦官弄权。为官者再想做实事就太危险了,动輒就是身败名裂,性命难保。”
    “而且对於普通士大夫而言,也是上进无门,中央官职被世家大族垄断,地方职权为藩镇牙兵占据。是进则无门,退则不甘。”
    “完全归隱山林,则需放弃俸禄,忍受清贫,当年孟郊搬家,都要借车载家具,家具少於车,清贫至此。”
    “而留在朝堂,则需周旋於纷爭,违背本心,可一旦真的直言进諫,那又离祸不远。”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士大夫们从追求建功立业转向求身心安寧,对兼济天下已不再执著,而是更看重独善其身,只维持一种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就行。”
    “所以这才有了身仕心隱的中隱。”
    “他们隱於閒官,事务清閒,俸禄优厚,地处繁华而不喧囂。不执著於功名利禄,不纠结於荣辱得失,以閒情对抗俗务,蔚、品茶、读书、宴饮、写诗。”
    “可讽刺的是,这些人越不执著於功名利禄,反而官就做的越大。越为中隱,就越是士名鹊起,朝廷就越是给他们升官。”
    “而素有诗佛的王维就是这样,所谓终南捷径,就是如此。”
    “如果那些从盛世遗留下的士大夫们还是有这样纯粹的中隱之思,那到了本朝,几乎都是一群尸位素餐,又博取清名的蠹虫了。”
    “是以,朝上诸公紫千红,可最后百无一用。”
    张龟年一口气说完这些,可见往日就对这种好名懒惰的士大夫们,怨念颇深。
    赵怀安彻底明白了,他望著在场的幕僚和保义將们,说道:
    “我很不喜欢这种人,拿了钱不办事!这种人是最坏的!”
    “我保义军藩镇之內,绝不容许有这等『中隱』之官的存在!”
    他看著张龟年和身边的袁袭等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管他出身如何,学问多高,品行多清廉。在我这里,为官者,只有一条標准,那就是能做事,肯做事,做得成事!”
    “不能为百姓兴利除弊者,便是庸官!”
    “不能为我守土安民者,便是废官!”
    “庸官、废官,在我治下,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我滚蛋!”
    “这官他不好好做,那就有的是人想做!”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是说给张龟年听的,更是说给在场所有幕僚,乃至未来將要投奔他的所有人听的。
    他赵怀安的藩镇,要建立的是一套全新的、以“实用”为唯一標准的用人体系。
    这里,不需要清谈客,不需要山水画家,只需要能吏、酷吏、能臣!
    於是,接下来,赵怀安就对候立的刘威作如下令:
    “你去將那个严军判给拿了,抄家。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刘威抱拳:
    “喏!”
    隨即带著甲兵直奔东面官坊。
    郑的离去,並未在庐州城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对於普通百姓而言,刺史大人换了谁,似乎並没有什么不同。
    但接下来几天,赵怀安以雷霆手段推行的一系列新政,却让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天,是真的变了。
    首先,是人事上的大换血。
    原刺史衙署內的所有曹官、吏员,全部被集中起来,由张龟年和袁袭亲自进行甄別考核。
    考核的內容,不问出身,不看诗文,只问三件事:
    你本管现在负责何些事务?去年事务实际结果如何?今年你对此作了那些工作?
    凡是对答如流,对本职事务了如指掌者,官升一级,委以重任;凡是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者,当场罢黜,勒令回家。
    仅仅三天时间,庸人裁汰,司曹一清,整个庐州衙署的办事效率,便焕然一新。
    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清谈客被扫地出门,取而代之的,是一批精明强干、熟悉庶务的实干派。
    而神奇的是,当衙署內八成人都被清理掉后,原先赵怀安还觉得衙署会停摆,所以都准备从光州那边调拨一批干吏过来。
    可结果是,庐州衙署竟然还是运转如旧!
    这真是让人晞嘘啊!
    其次,是经济上的铁腕整治,此时的庐州粮价因为暴雨还有对长江上游草军的恐惧,一直节节攀升。
    对此,素来好民的前刺史郑繁並无所动,只看著粮价一日比一日高,而赵怀安入主庐州后,以节度使之名,强令开仓平抑粮价。
    同时,刘威率领新整编的庐州都押衙兵,对城中所有囤积居奇的粮商、盐商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抄家。
    抄没的粮食和钱財,一部分用於充实军资,另一部分则在城中设点,开仓放粥,賑济那些因战乱和高物价而陷入困境的贫民。
    这一手“杀富济贫”,虽然引来了庐州豪商们的恐慌与敌视,却在最短的时间內,为赵怀安贏得了底层百姓的拥戴。
    对於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穷人来说,谁能让他们吃上一口饱饭,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至於郑刺史?他是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对庐州地方武装势力的整合与清剿。
    这才是赵怀安要控制庐州所要面对的最核心问题。
    对此,赵怀安是这样做的。
    他令人给三山党、三河党都发了一份令书,勒令他们於三日內赶赴州府,听调。
    三日不至者,以乱匪相论!
    而这四份令书送到三山和三河四个地方后,各自反应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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