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居然是一个误会。
    一个巧合之下，意外引起的误会。
    她原不是来寻他的。
    云华一时难言，不知该庆幸自己道号“云华”，还是感谢两千年前那位“云华”，又或者感慨两千年来的无数个“爷爷”。
    他看向身前，新收的小弟子。她背着双手，脚下不住动着，眼珠滴溜溜往周围看，又努力收敛。
    是个没有多少心机和城府的孩子。
    多亏她脑子不好，相信了圣城有个云华，不然他还得不到这份机缘。
    “天意如此。”他闭了闭眸子，再睁开时，心境都透彻了不少。
    天意将她送来。天道要他成仙！
    “这里是一瓶复元丹。”云华抬手，掌心凭空出现一瓶丹药，抛给小弟子。
    韶音忙双手接过，高兴道：“谢师父。”
    收进储物袋，却不吃。
    云华眸光一沉，看着她：*“怎么不吃？”
    “这点小伤，用不着。”韶音随意地说，拍着自己的胸膛，“我这身子骨，不值钱，除非断胳膊断腿，要命了，不然我舍不得吃丹药，那么贵！”
    云华：“……”
    “你是本尊的弟子！”他严厉道，“不要再让本尊听到这种话！”
    她不值钱？那收她为徒的他，算什么？
    不管她是耍心机，想要更多丹药，还是乡野长大的没规矩，云华都听不得这种话。
    掌心之上出现一枚储物戒，弹向她：“拿着！”
    韶音忙接住，“师父，这是？”
    云华不答，手中凭空多出一盏茶，垂下眸子，轻饮起来。
    韶音将神识探入，随即惊讶得睁大眼眸，望向玉床上，感动地说：“师父，你对我太好了。”
    她“生长在乡野”“吃尽了苦头”，“没见过好东西”。
    云华给她的储物戒中，放着一堆彩光流转的灵石，约莫五六万块。
    放着一小堆丹药，约莫三四十瓶。还有几件法宝，韶音没细看。
    “谢师父。”她恳切道，“我这就吃丹药。”
    把刚才收起来的复元丹，重新拿出来，一口气全倒在手心里，共十粒，统统吃掉！
    云华无意间抬头，看到她的举动，想说不必服用那么多，一粒足够。
    然而她已经吃下去，他便又闭上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事情跟他所想的不太一样。
    韶音吃了一整瓶复元丹，立刻盘腿坐下，五心向天，闭目打坐。
    她受的伤是实打实的。虽然她到处坑人，杀修士如斩草，但她自己面对的风险一点儿不少，受伤更是家常便饭。
    这次是几个有经验的老牌金丹，手段狠辣，挖坑设伏，她差点就栽了。
    云华只见这弟子，毫不见外，全无规矩，不似一般弟子的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当着他的面就打坐起来，反而有些信了，她“长在乡野”的话。
    “不错。”他暗暗颔首。
    胸无城府，便是为人算计，也是活该。
    她继续如此，就很好。云华看着小弟子全心全意打坐的模样，神情莫测。
    伤势一点点修复，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的筋脉，也跟着平复。
    韶音打坐半日，不仅伤势全消，就连原本的境界都隐隐松动，有突破金丹后期的趋势。
    “呼。”她睁开眼睛，露出澄澈明亮的眼神，站起身来，拍拍衣裙，“师父，这复元丹就是好吃。我从前只吃过回春丹，您给我的复元丹可厉害太多啦！”
    能一样吗？回春丹是治疗普通伤势的，复元丹是治疗重伤的。
    更何况，她一口气吃了一整瓶。
    “嗯。”云华微微颔首，凝视片刻，“金丹中期？不错。”
    不愧是纯阴之体加单水灵根，这份修炼速度，比他当年亦有过之。
    云华眸色幽深，说道：“既如此，为师赐你道号，无凰。”
    无凰？
    他还是介意“凤凰于飞”？
    韶音不是很乐意。无凰，没有凤凰，这道号不吉利。她可是来找凤凰的。
    “是，多谢师父。”她低头道。
    眼下，倒也不必因为一个道号，就惹得老鬼不快。
    “师父，我什么时候进宗门，拜会师叔师伯，师兄师姐，师侄师孙？”她重新抬起头，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师父，我在咱们一脉，排第几？”
    少女清脆的嗓音，说起话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蓬勃。
    但云华不喜这种蓬勃。他已步入暮年，最看不得新发之芽。
    “师父，您已经给了我见面礼。那师叔师伯，师兄师姐，师侄师孙，也会给我见面礼吗？”只听他活泼的小弟子又道。
    师孙？她师兄师姐收的徒儿？哪来的这叫法！
    云华淡淡望去：“师侄师孙，为何也要给你见面礼？”
    韶音有点不好意思，又很理直气壮道：“我只是辈分长，但我入门晚啊！”
    “我才十六岁，他们的年纪，零头都比我大了吧？”
    “我觉得他们应该意思意思。”
    “要不，我就会觉得他们小气了。”
    “以后出门在外，他们若被人欺负了，我都不想捞他们。”
    他才问了一句，她一串一串的话就出来了。
    云华几乎以为屋子里进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你被欺负，你师侄师孙都不会被人欺负。”他淡淡道，“休要张狂。”
    不要以为做他的弟子，就能张狂。
    他可从不护着弟子。
    “那不会。”只见小弟子昂首挺胸，分外骄傲的模样，“我是纯阴之体，单水灵根，比我更亲近天道的人，全天下找不出几个。”
    “我吃饭喝水都在修炼，他们能吗？”
    “我肯定很快超过他们。”
    云华听不下去了，喝道：“纯阴之体一事，不要再对人提起。”
    真是该死的无知，愚蠢的狂妄！
    云华本来觉得省心，这孩子不懂得纯阴之体的厉害，省去他唇舌。但此刻，他开始头大了——若她到处去说，他有多少工夫，整日跟人斗法，抢夺她的归属权？
    眸底越来越冷，厉声道：“否则，死到临头！听到了吗？”
    韶音缩了缩肩膀，仿佛被吓到般，小声咕哝道：“可是师父，我仅仅是个单水灵根，有什么资格被你收为弟子？”
    单水灵根，在上三宗不值钱啊！
    可收可不收的。
    云华淡淡道：“本尊想收谁为弟子，需要什么理由？”
    “别人会瞧不起我的。”小丫头又说，听起来愚蠢又虚荣，“我想让大家都崇拜我。”
    云华轻轻吸了口气，阖上眼眸。
    “门规第一条，听师父的话。”他克制着道，拢在广袖下方的手背，青筋凸起。
    韶音顿时好不失落：“是，师父。”
    眼珠子溜溜转动，很快又说：“师父，那我就说是你早年遗留在外的血脉，如何？”
    “我不是师父的弟子，是师父的后代？”
    她是他的炉鼎！谁会用自己的后代做炉鼎？
    云华猛睁开眼，锐利眸光射去：“戒骄戒躁！”
    千年来，平静无澜了的心境，居然出现一丝丝的波动。
    “好吧，好吧。”韶音终于老实了。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宗门？”下一刻，又听她道：“好想知道宗门是什么样的！”
    云华吸了口气，缓缓起身：“跟我来。”
    虽然她话多了些，但问的也都是该讲给她听的。
    既然收她为弟子，自是要带她进宗门，点命灯，记在弟子册上，领宗门份例，取宗门令牌。
    “是，师父！”韶音忙跟上去。
    面前场景变幻，冷调奢华的房间从眼前扭曲淡去，转而出现的是一片茫茫虚无，继而一扇玉门出现在眼前。
    云华抬手去推，玉门被推开，门内亦是一片茫茫虚无。
    他先一步迈进去，韶音随后跟上，只见眼前一转，广丽幽清的仙境，出现在前方。
    灵雾缭绕，山泉琮琮，翠峰耸立，仙鹤盘旋。
    “哇。”韶音惊叹出声，“师父，好漂亮啊。”
    一座座山峰，直耸云霄，青翠秀丽，各不相同。仔细看去，峰顶金光点点，是琉璃金瓦反射出的光芒。
    每一座山峰上，都居住着一脉修士。
    修炼至元婴期，修士就有资格寻山头独居了。有的一人独住，有的收了弟子服侍。
    弟子修炼长成后，可继续居住，可搬走，另立门户。至于会不会显得忘本……
    境界越高，动辄闭关数十年、甚至几百年，师徒间的情谊反而淡薄，不如传道授业的养成期。
    就如云华，他一千八百岁了，收过的弟子不知凡几，弟子又收弟子，若都挤在他的翠华峰上，并不会显得师徒情深，倒显得天阙没地方住人。
    此刻，云华手持宗门令牌，凌空一拂，周围灵力微微波动，出现一道无形的门。
    “进。”他道。
    他们传送到了天阙的大门口。刚才云华便是持宗门令牌，打开了护山大阵。
    “是，师父。”韶音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
    云华见她乖觉，心情松了些许，召来仙鹤，载着两人飞进去：“为何不直接来找为师？”
    她在城门口说的那句话，有两层意思：她知道他，就是冲他来的；她就是冲他来的，却没有直接进天阙宝塔。
    韶音挺胸，脸上满是骄傲：“想让师父有面子！”
    孝顺吧？贴心吧？
    “我身无长物，想拜您这样的大修士为师，很不好意思。”她既骄傲，又害羞，“我想了好些时候，才想出这法子，给您长长面子，当做拜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