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玩了一圈。”
    “外面很好玩。”
    “比修行有意思。”
    “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方盒子，就能阅览天下事，通晓古今，认识千里之外的人，有许多书籍著作，电视电影，无数美食……”
    “谁胡编乱造了？骗你是小狗！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到处游历去了……”
    女修跪坐在坟前，絮絮叨叨，从黄昏到朝霞，从日出到日落，讲述着自己在外的这些年，遇到的有趣事情。
    “我怎么才回来？”女修声音放轻，有晶莹的水珠滴落，“你以为我不敢回来？小瞧谁呢？”
    她是打算回来的。
    如果没有意外，她打算在这个世界玩够之后，与新认识的朋友告别，就回去的。
    她寿元近了，就算坐化也要坐化在自己的世界，“陪着你们。”
    朋友们都在这里，她能去哪儿呢？
    “不要我陪？呵，谁爱陪你。我说的是其他人，我其他朋友，你以为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吗？”
    “是啊。”
    她声音低下去，不再有晶莹的水珠滴落泥土。
    “我死不了了。”
    “你们可以放心了。”
    “我有了新的朋友，还有朋友去了仙界，我要去仙界找她玩的。”
    天道不做人。
    把她骗回来，蒙蔽她的记忆，让她毫无防备之下，一颗心在此，深深扎根。
    她重新爱上了这方世界，这里有许多她在乎的人，她有了新的生命，新的朋友，还有了新的憧憬。
    她会想，玉不琢飞升之后，仙界好玩吗？有多好玩？
    她会想，拉着叶辰一起，去仙界转一转。
    在仙界展开自己的势力，等秦野、炆辛、柳霖、秋霜、清阳子、郑玄英、海潮、大师兄、三师姐……她认识的人族修士。
    孔雀大君、云姜大君、绿漪、飞廉、白虎等妖修，飞升之后，有一片落脚的地儿。
    “就不知道，人族和妖族飞升，是不是去同一片地方？”她微微苦恼道。
    她在坟前絮絮叨叨，扯七扯八，说了很多。
    “嗯，改日事了，我带个朋友来给你们见见。”
    “他脸皮厚的很，血皮也厚的很。”
    “还挺好看的。”
    自从得知真相，她竟是被骗回原世界，心中的愤懑，怒火，憋气，彷徨，情怯……渐渐安定下来。
    山野的风掠过四方，夹杂着百虫之鸣，既寂寥，又热闹。
    “我走啦。”一座座坟前，人影站起身，垂眸浅笑，“不吵你们了。”
    “你们安息吧。”
    人已经死了，重回天地间，不会回来了。
    否则，天道也不会被她骂了那么多年，始终一声不吭。
    生人有生人的路，亡者有亡者的道。
    如果他们有灵，想必不愿意看到她总是回来。
    “啪嗒。”
    泪水重新滴落，她飞身就走，再也不回头。
    数道身影飞回极北之地，在雪洞前融为一体，迈步进入。
    洞中被她施展时间之力，时间定格。
    她路过叶辰身边，看到他精致的侧脸，冷峻的眉峰，看似恭谨有礼，实则戒备深深的眼眸。
    她停下脚步，手指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划过。
    落在他柔软而瑰丽的唇上，戳了戳。
    这小子，明明是极富有攻击性的凌厉长相，偏偏每次在她面前，表演人畜无害。
    韶音收回手指，擦过他身边，回到原处坐下。
    视线扫过无恨，他此刻像一只在笼子里奔跑的仓鼠。
    扭曲而贪婪的模样，实在狰狞。
    她意念一动，时间之法解除，叶辰、青龙同时恢复了动作，而无恨也从空间中出来。
    “我——”获得自由的无恨，大步向前，惊喜神色与看到白发女修睁眼的恐惧，同时出现在脸上。
    叶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捞回来。
    “前辈，我等无意冒犯。”叶辰拱手请罪，“还望前辈不要责怪。”
    韶音看他一眼，视线缓缓扫过几人，最终在“柳韶音”的身上停了停。
    叶辰注意到她的视线，也往身边看去，随即连忙侧身，将闭目无觉的女修抱在怀里。
    “前辈？”叶辰吓得冷汗都渗出来，“我等，我等路过此地，无意闯入前辈的洞府，还望前辈大人大量，不要与我等计较。”
    他记得音音一掌劈开雪山，露出雪洞的样子。
    虽然不知是因为什么，音音是否认得这女修，又是如何得知此地，“还望前辈恕罪！”
    他将女修放好，便扑通一声跪下，“我等愿做牛做马，修复前辈的府邸。或者，为前辈打造一处新的洞府也可！”
    他抬起头，真挚、愧疚、惶恐的表情，细腻入微。
    韶音端详着，缓缓开口：“本座无意与几个后辈计较。她另有机缘，你不必担心。”
    叶辰冷汗淋漓，并不相信这位藏身雪洞的大修士的话，但不信也没办法，“是，多谢前辈宽宏大量。”
    他话说得好听，韶音便不吓他，只看向无恨。
    无恨自从被叶辰拉到身后，便又是不甘，又是贪婪，又隐隐藏着少许恐惧地看过来。
    “我知道你。”韶音看着他道，“天外来客。”
    无恨寒毛顿时竖起，面上还稳得住，拱手：“见过道友。”
    再怎么说，他是天外异神。
    本身实力不逊于此界任何一位渡劫强者，若非敌人众多，他绝落不到此番境地。
    落魄的狮子也是狮子，他能在无凰面前假装弱小，骗她为他出力，却做不到在同级别的人族面前低头。
    死就死了。
    是他低估了此界蝼蚁，死在此处，是他命有此劫。但让他低头？万万不能。
    韶音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只见他形容倨傲，也不在意：“你的肉身，落在人族手中，恐生变故。”
    无恨神情一动，望向她道：“道友之意？”
    “收回来。”韶音说道。
    无恨心生喜悦，又立刻冷静下来，神情戒备，闭口不语。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面前这位隐世的女修，会“好心”的助他收回肉身。
    她必然有着目的。说不定跟其他人一样，想吞噬他的血肉——她头发皆白，寿元将尽，与那些贼子无异！
    “我助你杀了他们。”见他不语，韶音便道：“或者，我现在杀了你。”
    一股无形气机威严莫测，出现在洞中，她说变脸就变脸，将无恨吓得不轻。
    无恨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轻颤，心念急转，将引他来此的韶音、叶辰恨在心中。
    如果不是他们带路，他岂会落到此境地？
    说不定他们就是故意的！有意引他来此，给这隐世大能杀！
    可恶，可恨……
    “倘若道友相助，有何条件？”他抬起头，顶着几乎将他压得跪倒的威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韶音便很满意：“你遗失的血肉给我。我助你杀死仇家。你可愿意？”
    他遗失的血肉？被他金蝉脱壳，所褪去的肉身？
    无恨不甘，紧紧咬着牙关，低头道：“成交。”
    只靠他自己，实在不知如何报仇了。
    倘若舍得这一副肉身，能大仇得报……无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将不甘与怨恨压下，只余冷漠。
    “好。”韶音对他点点头，随即起身，往外飞去。
    无恨愣了一下，也跟着出了山洞。
    “你可感应得到，血肉的方位？”白发女修立于半空，长发飞舞，气息凛然高洁。
    无恨点点头：“感应得到。”
    “那，你可能召回？”韶音又问。
    无恨的表情有轻微的扭曲。
    他既然能感应到，自然能发出召唤。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经历过一次，他又岂能轻易召唤回来？
    那些掌有他血肉的贼子，必然严加保管！
    “你尽管召唤。”只听韶音轻松随意地道，“我来助你。”
    她身形一动，飞到他身后，站定了。
    无恨吸了口气，缓缓张开双臂：“那就麻烦道友了。”
    既然她说了，那就试试看。
    无恨眼眸转为银白，眉心亮起一点白光，清冷矜贵的脸庞逐渐非人化，没有情绪和温度。
    一道道无形的力量，穿透空间，连接到那一块块同根同源的血肉上面。
    扑通，扑通。
    呼噜，呼噜。
    沙沙，沙沙。
    血肉跳动着，呼吸着，爬行着……要从困境中挣脱，奔向源头的主人。
    “咦？”察觉到血肉的异状，渡劫修士发出一声。
    “此物，仿佛有了目的？”有人低喃。
    “莫非是逃脱的神药，在秘密召唤？”有人眼睛一亮。
    极北之地。
    无恨用尽力气，召唤散落各处的血肉，额头渗出汗水，眼眸也从银白转为黑色，几乎支撑不住。
    “道友？”他眼眸在银白与黑色间飞快变幻，“你可有良策？”
    不是说要帮他？
    韶音不急不缓，望着前方：“你瞧，那不是来了？”
    无恨定睛往前方看去，须臾，他脸色大喜：“归——来——”
    他感应到了！
    他感应到自己的血肉了！正在飞近！
    莫大的喜悦令他一时忘了，已经将一身血肉许给别人，“归——来——”
    从喉间发出的声音，逐渐不似人声，粗嘎而低浑，似庞大的巨兽在狂吼。
    数息之间，视野中出现一团团可视物，从各方向疾速飞来。
    无恨心热难耐，倾身向前，张开双臂，就要收拢这一块块失而复得的血肉。
    就在这时，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他的前方，让他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