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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寒梅

      第125章 寒梅
    几朵腊梅顶著风雪,开得正盛。
    萧弈一进殿就感到十分暖和,他留意一下,殿內掛著几个熏笼,未见太多的炭盆。
    那张羊毛毯已然清洗过了,一尘不染。
    李太后从屏风后走出,也不瞧他,自在蒲团坐下,一派端庄模样。
    “倒杯水来……把靴子脱了。”
    虽不知这合不合宫中礼仪,萧弈依言照做,细麻布的足衣踩在青石板上,竟十分暖和,原来下面是有地暖,只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壶中水正温,他倒了一杯,过程中,感到李太后目光瞥来,侧头,却见她在看奏章。
    过去,递过水杯,李太后头也不抬,淡淡道:“做多了,果然能熟练。”
    “末將伺候不了太后几次了。”
    “何意?”李太后脱口而出地问,继而改为高高在上的陈述语气,道:“你没將嗣君接来。”
    “刘贇背国弃民,擅自逃往河东,末將已將他拿下。”
    “郭威想立谁?”
    “明公本想归京与太后及百官商议,行至相州,军中譁变,披黄旗於明公之身,拥他为天子,此为人心所向……”
    “你们敢?!”
    李太后倏然回头,满脸威慑。
    她这下该是真的震惊了。
    萧弈掏出郭威的奏摺,递在她眼前,道:“这是明公的请罪摺子。”
    李太后不接,如同雕塑一般。
    渐渐地,她因生气而呼吸加重,胸膛起伏。
    “十五年,郭雀儿投高祖十五年,怕是忘了当年哭诉『恩我者唯刘公』时的情形了,枉我屡称他是忠臣,这便是他的忠心?!”
    说到脾气上来,她忽將水杯掷在萧弈身上,水杯落在地毯上,没碎。
    但这个汉室社稷早就碎了一地了。
    真掰扯起来,是刘承祐、李业先动手坏了规矩,想必李太后心里门清,萧弈遂不多扯,只给了三个字。
    “结束了。”
    李太后顿时眼眶泛红。
    萧弈道:“成王败寇,尘埃落定。太后既已尽力,往后不必费心於权谋算计,安度余生……”
    “还有甚余生?!”
    李太后突然发怒,起身扑来,撕萧弈手中的奏摺。
    萧弈手一抬,不让她够到,她便捶他的胸口,扯他的肩。
    也许社稷一亡,她不必再维持体面,发疯般地哭喊、抢夺、宣泄。
    “十六岁被强掳为妻,迄今我靠甚活著?你们也敢抢?!”
    萧弈一把捉住她想掐自己脖子的双手。
    李太后挣扎不开,又哭又骂。
    “你们以为是从死人手里抢的皇位?我还在呢!刘知远三十八岁还是个马夫,大字不识几个,是我,二十年苦心经营,成就大业,这社稷是我的!拿走了我的命,却说我还有余生?去死吧!”
    萧弈不以为然,认为她对刘知远有偏见。
    从在郭威军中了解到的,他大概能拼凑出刘知远的成事脉络,一个马夫在短短十余年间取了江山,奇遇確实也有,比如捨身救了石敬塘一命。可更关键的是,其人有勇武、重义气,凝聚了一批很能打的兄弟,捉住了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时代机遇。李太后当然起到了不小的助力,但她放大了自身作用,因此更痛苦。
    “太后未免高看了自己,立国有你一份功劳,岂无明公、史弘肇、王峻的功劳?社稷是天下人的,天下人已做出选择,再像小孩一样闹也没用。”
    实话实说,似击碎了李太后最后的骄傲。
    萧弈感到握著的手腕软了。
    他鬆手,李太后瘫坐在地,终於不再发疯。
    “也罢,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忽见寒光一闪。
    却是李太后拿出蒲团下的匕首划向自己的脖颈。
    萧弈忙踹出一脚,將匕首踢开。
    几滴血落在洁白的羊毛地毯上,如雪中盛放的梅。
    李太后闭目,倒下。
    “太后?”
    萧弈俯身看去,见她雪白的脖颈上多了条红色的伤口,但並不深,该是心力交瘁,激动之后晕厥了过去。
    “来人!”
    往殿外喊了两声,竟无宫人过来。
    萧弈感到有些不对,还是拿出隨身携带的伤药洒在伤口上,从素裙边缘割了两条布在她脖颈缠了两圈。
    又倒了杯温水,洒了几滴在那没有唇色的嘴唇上。
    过了一会,李太后的睫毛动了几下。
    她睁眼,目光空洞地看著他,许久,轻声开口,声音虚弱,心如死灰。
    “救我也没用,我心力散了。”
    “太后……”
    “別叫太后,我已不是太后。”
    “明公愿奉你为母,你还是太……”
    萧弈说到一半,知这话安慰不了她,只会更伤她的心,遂改口道:“你还是太年轻,高祖皇帝在你这个年纪,还没开始发跡。”
    李太后侧过头,喃喃道:“我不想再提他们。”
    “是。”
    “我封你为內殿直,让你至少官高三级,你若承我的情,帮我一个忙吧?”
    “但说无妨。”
    “我死后,不想葬在睿陵,你將我火化,骨灰洒在并州榆次县鸣李村,村后山有片梅林,权当送我回家了。”
    “太后何必求死?”
    “说了,莫叫太后,我倦了。叫『三娘子』也好,『李寒梅』也罢,但不许宫人唱『风雪寒梅李三娘,映我刘郎好前程』,我討厌这诗,被抢去了,我认命,但,我不愿嫁,就是不愿嫁。”
    “好。”
    萧弈能理解,一个少女无端被老马夫抢作妻子,哪怕这老马夫后来当了皇帝,被抢时的恐惧始终是她一生的阴影。
    这一刻,他才当眼前的女子不是太后,是李寒梅。
    他见她蜷缩著身体,似又进入了某种无助的状態,绕过屏风,拿起厚褥,盖在她身上。
    李寒梅转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她却问了一句。
    “你……懂?”
    “嗯。”
    两行泪水莫名从李寒梅眼中流下。
    她抹了抹脸,讥誚道:“连我阿爷阿娘乃至全家都总说,『你有甚不愿的,你当了大贵人哩』,可笑至极。”
    “有人簪,有人看,这些人自不能体会枝被折的感受。”
    “天知我第一眼见到他有多嫌恶……本以为这一切是给我的弥补,呵,二十年如一梦。”
    “谁又不是?蹉跎一生,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李寒梅闻言沉默。
    萧弈乾脆在蒲团上坐下,等她心情平復。
    许久,他感到李寒梅看著自己,回头看去,她没有闪避,直视著他。
    眼神深邃,果然带著几分试探。
    “你还没答应。”
    “什么?”
    “將我的骨灰葬回榆次。”
    “你正当盛年,真打算死?”
    “先说是否答应?”
    “好。”
    “发誓。”
    “李寒梅若死,我必將她的骨灰葬回鸣李村梅林,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李寒梅眼眸亮了起来,恢復了几分国母的风范,沉声道:“榆次属并州,为刘崇之根基之地,你去得?”
    “终有一日能去。”
    “如今去不了,因刘崇还在。”
    萧弈心道,眼前这妇人倒是人如其名,有几分寒梅的坚韧,前一刻看似情绪崩溃,实则志斗未灭。
    她方才一番话出自肺腑,而她的厉害之处就在於,想以真心收买他。
    可惜,她对歷史走向的预判,远不如他。
    “死心吧,不提刘崇並不会真心迎奉你,此人绝挡不住明公。”
    “我並非押注刘崇,而是……你。”
    “我?”
    “从李嗣源起到郭威,算上辽主,以及必定会称帝的刘崇,我见过十个皇帝,我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所以?”
    “你心存大志,不是吗?”
    “想害我?没用,明公知我心思纯粹,不会中你的计。”
    “他小瞧你了,一直以来,我也小瞧了你,但现在,我是真心愿帮你。”
    “帮我当皇帝?”
    “別再急著拒绝,听我说完。我可收你为养子,你为內应,联络刘崇灭郭威,再除刘崇,我以你为嗣君,二十年间,你我母子可共享天下。”
    萧弈失笑,道:“现在我相信你是真想寻死了。”
    “何必笑?此事並非不可能成,事成,我除了你这个养子,还能予谁以大位?”
    萧弈忍俊不禁。
    李寒梅盘膝坐起,端正了姿態,摆出威严模样,以国母的口吻道:“有何好笑?”
    她越一本正经,萧弈越觉可笑。
    “休得御前失態,你有顾虑,但说便是。”
    “还挺幼稚的。”
    “什么?!”
    “我说,我不答应。”
    “不愿联络刘崇,还是不愿当我的养子?”
    “都不。”
    “怕了?”
    “激我也无用。这般说吧,我上辈子活到比你年长几岁,且知天下走向,岂会答应你?”
    “戏弄我?”
    萧弈目光落处,李寒梅双眸凝著威仪,试图用眼神压住他的气场,他並不迁就,坦然与她对视。
    只见她未施粉黛,甚至故意扮老,以显庄重,但颇有林下之风,甚至愈看愈有韵致……
    李寒梅终是避开了目光,侧头,失落地看向殿外。於她而言,最后的反击,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还是太小瞧他了。
    “罢了,你想要什么?”
    “就请你顺天应人,下詔传位吧。”
    “好。”李寒梅闭上眼,过了一会,却淡淡道:“明日再谈。”
    “何必呢?”
    “就当是……我想死得慢一点。”
    萧弈离开时,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庭中的腊梅,心想,这场雪一过,期就要结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