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冬兰身处两重天
窗外,有些瑟瑟的风,还有些瑟瑟的凉意。室內的空气落寞而寂静,暮色和寒意在同时加重。冬兰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垫之中,任由暮色將她层层包裹。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手中的一本文学杂誌上。杂誌里有她发表的小说。
她像一只慵懒而怕冷的小猫一样瑟缩在沙发里。躯体在沉睡,心灵却飘浮於另一个恍惚的境界。整个人给幽静的气氛包围著。她最喜欢幽思冥想,在无人打扰的清净世界里体味生活的恬淡。在过去的性格中,她特別保留著她的超然物外。可是在她耽於平静的眼神中已经有了新的成分:有点伤感意味的宽容,有点倦於人世的心情,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一去不復返的慨然。年龄替她掛上了一层冷淡的幕,使她不会再受感情诱惑。她难得说什么心里话,脸上总掛著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她对一切,对自己,都不加反抗。对於一个心地善良而看破人生的人,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
刚结婚的时候,她是真心爱自己的丈夫。结婚多年,夫妇之间不曾有过风波。在大眾眼里,他们正是一对模范夫妻。但是相处得越久,她就越不了解他。她隱约地,也可以说明显地感到,翩来身上暴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已经让她感到有点不自在。她一下子说不清他的这些东西属於一种什么性质。但她凭直觉,知道这不是些好东西。每次对翩来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失望的感觉。长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
她没忘记鸿影。当年那些曖昧的心思固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她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幻想的女人,对於自己青春时代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那些往事,她依旧很激动。关於鸿影的回忆的確是她保留最久的记忆。她读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新作都使她非常期待,就像她见证了他成长的轨跡。她很有文学天分,懂得鸿影的作品,但说不出所以然。对於一个感性的女子,艺术的妙处在於能够归纳人生,而所谓人生是藏在感悟里的。至於激烈的衝突、宏观的思想、纷繁的线索,对她来说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文学,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气,把藏在心里的体会舒展出来的那种文学,是有热情而不至於使她精神疲惫的那种小说,总之是构思精巧、引人入胜的小说。
冬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隨手將杂誌扔在了桌子上。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像是经歷了一段漫长的冬眠,现在甦醒了,復活了,又有了生机与期盼。丈夫今晚在外面有应酬,因此她提前约好了鸿影到一家餐厅吃晚餐,为的是庆祝自己小说的发表,儘管她多少感到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她在客厅中绕著步子走来走去,呼吸著一种完全崭新的、带著某种安逸与醉人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期待著,期待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冬兰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餐厅。她穿了件宽鬆的浅蓝色真丝衬衫,繫著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清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她脚步从容,行走间轻盈得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鸿影已经提前到了,正若有所思地观察坐在对面桌的一对男女。男人身材瘦弱,脸色苍白,已经开始谢顶了,看上去未老先衰,眼袋大得能装得下钱幣。他低著头咬牙切齿地拿著刀叉和一块半生不熟的牛排较劲。女人身材丰腴,脸色红润,长得没那么到位的鼻子使面孔看上去有点滑稽。她从用餐开始便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但並没有影响到她的胃口,吃和说在同一时间完成了。
冬兰坐到鸿影对面的椅子上,打趣地问道:
“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呢?”
鸿影回过神来,笑著说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观察身边遇见的每一个人,试图把他们融入到我目前正在写的一部小说里。”
“小说的主题是什么?”冬兰问道。
“没有主题。”鸿影答道,“也可以说它没有一个唯一的主题。你懂我这句话的意思吗?我旨在把一切都容纳到我的小说当中,而非刻意地对素材进行剪裁。我写了已经有一年多了。我没有遗漏任何一样东西。我的所见所闻,我的所知所感,我从自己的和他人的生活中学到的一切全都囊括其中。”
“痛快!不过我想,这种迷宫式的作品定会把你的读者弄糊涂的。”冬兰微微一笑。
“未必。”鸿影说道,“为了达到我期望的效果,我把一个小说家当作小说的核心人物来写,小说的主题也就成为小说家在提供给他的现实与他如何处理这些现实之间的挣扎搏斗了。”
“这么说,你已经把整本书规划妥当了?”冬兰忍住笑,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
“当然没有。”
“此话怎解?”
“对这么一本书而言,任何的规划都是徒劳的。如果我事先就设定好所有细节,那整本书就全完了。我且等著现实指引我如何下笔。”
“可我原本还以为你是想挣脱现实呢。”
“书里头的小说家是想挣脱现实,可我不断地把他拉回来。老实说,这就是小说的主题: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主观与客观的衝突。我全然不知这样的命题是否类似於某些相互牴牾的哲学观点。不过,我只想做出一种尝试,改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小说的人物。不管怎么说,如果我看待小说人物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势必也会给小说带来变化,甚至是革命性的变化。”
“到处都有人正在试图这么做。依你看,小说的革命性变化,是否就可以揭示人性的发展变化呢?”
“如果我们有能力放宽视野,將过去两百年间的小说家视如济济一堂,我们也许就能洞若观火了。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就须得將未来两百年的小说家同样视同於济济一堂,受制於同样的情感。他们题材上的变化將是日新月异的,可他们自身却仍旧会自始至终地將属於他们时代的偶然事件统统倒进灵感的锅炉中进行搅拌。对小说未来的预测属实诱人。到那时,我们也许能延缓衰老,我们也许能飞上太空,我们也许能战胜癌症,我们也许能通过意念控制机器人的活动。即便如此,这一切也只属於人类进程的轨跡,並不涉及艺术的核心。歷史会不断发展,艺术则亘古不变。不管有了多少新鲜玩意儿,未来的小说家也须得让它们统统经过创造性心灵的体验。即便外界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到底,这个创造性心灵毕竟是个原始的器官。”
两人畅所欲言。冬兰对鸿影那种以开阔的思维看待人类一切活动的秉性很有感触,从而也开始留心別的思想。她並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趣独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同伴给她带路,她也就不觉得胆怯了。她从隱退的灵魂中走出,身心被艺术深层次的美所吸引,如同从沉寂的黑夜中突然进入到耀眼的日光之下,聆听著清朗亮丽的笛声。不知不觉地,她一边看著朋友的眼睛,一边跟著他去了解那个用理想主义的色彩去表现思想和形式的王国。她越走越远,在文学的神秘领域里寻幽探密,终於在內心的海洋里发现了陌生的陆地,替眼睛开闢了一个崭新天地。
当他们离开餐厅时,已经將近九点钟了。隨后,两人分別了。冬兰乘上了一辆计程车。她的脸挨著车窗,凝视著车窗外纵横交错的街道和繁星般闪烁的灯火,朦朧地感到自己还迷失在一个过去的世界里。她心底有某种感情被勾动又被辗碎了,那是一种隱隱约约的、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惆悵,像海浪一样涌上来,隨后又被带走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
冬兰回到家的时候,一眼看到翩来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著她出门前扔在桌上的那本杂誌在翻阅。他似乎看得很专注,手指夹著一根烟,菸灰掛在菸头上摇摇欲坠,一缕烟雾裊裊上升,在客厅中扩散。还没等冬兰走进客厅,翩来已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面对著她了。
“呦,我们的大作家回来了。”他的语气中带著嘲讽的味道。
冬兰用诧异的眼神看著他。
“亲爱的,我一向都说你很有才华。事实证明,你確实很有天赋。你的作品写得棒极了,我都被感动得快要流泪了。可是,亲爱的,你写小说的事,为何之前没听你提起过呢?”
“我没想瞒你,只是想等发表了之后再跟你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夫妻间是不该有秘密的。你不该对我有所隱瞒,那样会把我的心伤透的。你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为你著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关心呢?”
“我累了,先去睡觉了。”冬兰冷冷地说道。
她转过身准备回房,翩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亲爱的,先別急嘛,我还没说完呢。我注意到了,严鸿影好像就是在这家杂誌社当编辑。”他声音低沉地说。
“是又怎样?”
“这么说,你和他私底下见过面了?”
“是又怎样?”
“那么,我想说的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他用不容辩驳的权威性语气说道。
“和谁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是我老婆,別和我谈什么自由。女人的自由就是男人的樊笼。你们难道就只是见个面那么简单吗?难道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幻想吗?別在我面前耍这种小把戏了。別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清楚的很。你们表面上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暗地里却在偷偷摸摸地相互勾搭,每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卿卿我我,谈情说爱。这就是你所谓的该死的自由。你以为我会给你这种自由吗?別他妈做梦了。”
冬兰愕然地瞪著他。她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使她整个脸都发烫。她心里的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
“够了!柳翩来,你这是在侮辱我。”她忿忿地说。
她想挣脱开来,但翩来把她的胳膊扣得死死的。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你別想离开。今晚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你哪也別想去。”
冬兰开始浑身发抖,一种恐惧感抓住了她的心。她不想面对他,但无法摆脱他强有力的手。这个蛮横的男人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他的神態、他的语气、他的举手投足都跟一个陌生人无异。
“让我们来好好地谈一谈,一直以来你是如何追逐你那幻影的。我娶你时就知道你不爱我,我了解你和严鸿影的关係,我以为我可以把他从你心里赶跑。真是不可思议,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跟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却没办法完全占有你的心。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不欲生,像有把匕首扎在心上似的。我这个做丈夫的真是可悲啊!我爱你爱得神魂顛倒,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得到的回报却是一顶绿帽子。这可真是滑稽透顶了!”
翩来脸上带著看穿一切的冷笑,这种笑让冬兰感到恐惧和心惊,她全身都在发抖。虽然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两个膝盖仍在打颤。
“亲爱的,你骗不了我。你不要以为男人都是傻瓜。低估你对手的智慧和力量,那绝对没有好处。我並不是个傻瓜,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虽然躺在我的怀里,却把我当成严鸿影吗?这真是一件相当怪异的事,好像本来应该只睡两个人的床却睡了三个人。我的心真是碎了一地。你为了一个毫无关係的男人,无视我对你的爱。你想亲手毁掉我的幸福,好转身投入严鸿影的怀抱吗?去你妈的,那是不可能的。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碰你。”
“我不想再听你胡扯这些疯话。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她大喊道。
翩来的手始终像铁钳似的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她像块任凭宰割的俎上肉,冷汗从她额上滑落。她没料到他会用暴力来对待她。
“这些话你必须要听。” 翩来硬邦邦地说道。
儘管他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冷漠,但是她从他的声音里还是感觉到了有股凶暴的力量將要爆发。她看到他的脸黑里透红,眼睛里闪烁著可怕的光。眼底有一种东西,是她不认识也不了解的。这种东西比嫉妒更强烈,比恣肆更疯狂,使他的一双眼睛变得像两个燃烧的火球一样。她害怕极了。
“亲爱的,你全身都在打颤,看样子是被我说中要害了,是不是?你仍然想著他,是不是?你始终想著他,是不是?我只是一个替补,现在,真命天子登场,替补就该让位了,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庸俗的男人,眼里只有名利和地位,而你这么高雅,所以我配不上你,是不是?亲爱的,我多么难过和伤心呀。去你妈的,你的高雅就留给你自己去欣赏吧。我无法理解你们所谈论的文学和人生,我也不想理解。我只知道你是我老婆,你的身心都只属於我一人。”
虽然冬兰努力地镇静自己,但他那讥讽的口吻还是把她刺痛了。厌恶的神色明显地浮现在她脸上。
“別激动,亲爱的。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烈女的模样,那样反而证明了你心中有鬼。如果换成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老实人,还真会被你矇混过关。我知道你心里还对严鸿影怀著欲望。『心怀欲望』这个词用得太妙了,不是吗?被我说中了,你感到无法接受是吗?你想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让你们俩在外面鬼混是吗?门都没有!我很清楚严鸿影这傢伙的为人和意图。他嘴上掛著高尚的词句,心里却装满了该死的淫慾。他先是欺骗你的感情,下一步就要占有你的肉体。感情根本就不值钱,肉体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作家的副业就是勾引有夫之妇。他的行为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应该把他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多少良家妇女被下流的作家给毁了。文学就是作家下在酒里的迷魂药,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住嘴!我不想再听了。”她声音尖厉地叫道。
“你可以让我住嘴,但不能阻止我行使丈夫的权利。”
突然,他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嘴疯狂地压在她的唇上。她大惊失色,浑身战慄。她一边咬紧牙齿,死不开口,一边拼命挣扎,用力地推开他。她像为了逃避恶魔似的,迅速地往房间跑去。只要回到臥室,把门反锁,她就安全了。哦,快点逃回房间就好了。但忽然,她的脚脖子崴了一下,拖鞋也掉了。翩来像个饿狼一样敏捷地来到她身后,双手粗鲁地抱住了她,灼热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冬兰嚇得快要疯掉了。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这么疯狂,这么陌生,她感到他比死神还要可怕。他就是一个死神,要把她带离这个世界。她尖声大叫,他却用毛茸茸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已经气愤得快要失去理智了,耻辱的感觉遍布她的全身,每根神经都在痉挛。她四肢冰冷,头脑昏然,眼前凝成一团雾气。她再也无力於挣扎,也无力于思想,只感到不断地坠向黑暗的深渊,坠向那混沌的、旋转的、吞噬一切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