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渡
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午后的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混杂著消毒水、各类香水的味道,以及快餐店飘来的、食物加热后散发出的微弱油腻香气。
他听到广播里用標准的普通话和英语循环播放著航班信息,偶尔夹杂著寻找旅客的呼唤。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咔噠”声、人们交谈的低语、孩童偶尔尖锐的哭闹,匯成一片属於“正常世界”的、永恆流动的背景音。
刘默独自一人坐在靠近b27登机口的一排金属长椅上,面前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一架涂著凤凰標识的宽体客机正安静地停靠在廊桥旁,橙色背心的地勤人员和车辆在其下方有条不紊地移动著。
他身上穿著一件仓促换上的深灰色夹克,里面是熨烫平整但领口有些发黄的白衬衫。与周围穿著时尚或商务休閒的旅客相比,他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甚至有些落魄。
他手里捏著一张飞往三亚凤凰国际机场的登机牌,指尖反覆摩挲著那略显粗糙的纸质边缘,直到边角微微捲起。目光並没有聚焦在窗外的飞机上,而是有些放空地望著远处人群中不断滚动的航班屏,眼神似乎並没有聚焦。
他甚至不太確定,自己是怎么毫髮无伤地坐到这里来的。
---
三小时前,会议室外廊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將会议室內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隔绝开来。
走廊的光线柔和均匀,色温偏冷,在墙壁的金属板上反射出惨澹的光晕。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臭氧与新风循环特有的乾燥气息,始终摩擦著他的鼻腔和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窥探计划”的初步方案已经通过,接下来的技术细节討论他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反覆迴响的是迟建军最后的遗言,以及那个荒诞到极点的零比七,它们就像一对磨盘,反覆碾压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发出嘎吱作响的噪音。
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至少是暂时离开。再待下去,他怀疑自己会先一步被这无边的压抑和荒诞感彻底压垮,变成和那些冰冷的机器或麻木符號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张振华將军正与几位穿著特殊制服的人低声交谈著什么,似乎正准备离开。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任由鞋底摩擦著地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他走了过去。
“张將军。”他开口道,声音沙哑,音量低得几乎要被空气吞噬。
张振华停下脚步,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著他。
那眼神锐利依旧,似乎能轻易穿透他的偽装,却也带著一种深刻的、几乎一如既往的疲惫。旁边的人员识趣地后退了半步。
“刘顾问,”將军的声音有点低沉,“您有什么事吗?”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我……”刘默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关於需要冷静思考、寻找新的灵感之类的,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最直接的请求,“我想……申请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他甚至不敢去看將军的眼睛,只是低著头,盯著自己磨损的鞋尖,盯著那上面不知何时溅上的、已经乾涸的咖啡渍。他做好了被拒绝,甚至是被质疑、审查的准备。毕竟,他现在是少数接触到核心机密和最高决策过程的“外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审问或拒绝。
“当然没问题。”张振华的声音十分自然,甚至可以说是……过於理所当然了。他的反应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却让刘默心里猛地一沉,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不安。
將军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那目光复杂难明,又像是在確认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你想去哪里?”
“海南。”刘默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地名。
他在找阳光、沙滩、海洋……一个与这座地下堡垒截然相反的地方。一个离bj足够远、足够温暖,或许能让他暂时忘记头顶那片阴影,重新找回一点……活著的实感的地方。
他需要感受风,感受温度,感受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海南……”张振华重复了一遍,微微頷首,似乎並不意外。
“也好,您是该休息一下了。”
他没有再问任何理由,没有探究刘默选择这个地点的具体动机,只是侧过身,对旁边一位一直沉默的、穿著便装但气质干练的中年人说道:“小陈,带刘顾问去办理一下外出手续,安排最近的航班。”
中年人点头应是,对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默跟著他走,脚步有些虚浮。他的后背开始一阵阵发冷。外出登记?就这么简单?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闪过各种恐怖的念头,各种最可能出现的发展。
接下来要前往的那个办公室会是什么样的?毒气室?焚化炉?会是一个小房间,一把椅子,然后门在身后锁上,再让他洗个脸,乾乾净净就“上路”?
对於这个一个“知道得太多”又不够配合的“顾问”来说,“人道毁灭”似乎是最合理、最符合“里世界”逻辑的选项。
然而,他只被带到了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比他想像的还要普通。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墙壁刷著白漆,角落里放著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里面坐著一位戴著黑框眼镜的女文员,正在对著电脑屏幕处理著表格。桌面上放著一个印有“內勤专用”字样的蓝色塑料文件夹,旁边还有一个泡著浓茶的带盖玻璃杯。
中年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女文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还有余温、像是刚刚复印出来的表格,递了过来。
刘默有些机械地拿起桌上的原子笔——笔身上还印著“招商银行赠品”的字样。
表格看起来被复印过不止一次,有些线条已经有点模糊,抬头印著几个朴素的宋体字:“临时外出登记表”。
下面是一系列常规到不能再常规的项目:
姓名、身份编號、申请事由、目的地、预计返回时间、紧急联繫方式……
中年人朝女文员示意了一下,女文员点点头,在“申请事由”一栏用原子笔写上了“休假调整”,在“目的地”填上“海南三亚”。写到“预计返回时间”时,她抬眼看了中年人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她便划掉了原来的横线,在旁边写了“待定”。
然后她把表格推到刘默面前,指了指剩下的空白栏。
填完后,女文员收回表格,用红笔在几个地方画了圈,然后在电脑上快速操作了几下。隨后,她从旁边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甚至带著惠普商標的迷你热敏印表机里,取出了一张刚刚列印好的……登机牌。
“刘老师,您的登机牌。ca1377次航班,bj首都飞三亚凤凰,今天下午15:15起飞,b27登机口。”女文员將登机牌递给他,声音平和,带著些略显疲惫的礼貌,就像在任何一个普通的行政窗口办理业务。“您的行李,那个您来时带的那个箱子已经取出来了,我们的人在门口和您交接,出去就能看到。您记得核对一下个人物品。”
刘默愣愣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登机牌,看著上面熟悉的国航標识、航班號、登机口、座位號……一切都真实得不像是真的。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淡淡的、热敏纸加热所散发的气味。
“这就……好了?”他下意识地问。
“办好了。”女文员点点头,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脸上带著標准的微笑,“祝您旅途愉快。”
小陈带著他走向出口。在即將通过最后一道厚重的合金闸门时,他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张振华將军。將军似乎並未离开,只是站在通道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脸色依旧疲惫,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锐利逼人。张振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刘默的肩膀,那力道有些沉重,让刘默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好好休息一下吧。”將军的声音很低,带著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或许……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几乎只有刘默能听清:“如果你改主意了,就去榆林。到那里直接报我的名字,会有人放你进去。”
说完,將军便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快步走向了通道的另一端,身影最后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小陈带著刘默通过了最后的闸机。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气动声,隔绝了那个冰冷而压抑的世界。
门口是一辆曹操出行的专车,而他那个小拉杆箱就放在出口旁边的行李托车上,箱子表面似乎还沾著些许尘土。旁边站著另一位穿著后勤制服的工作人员,將一个用透明物证袋密封的袋子递给了他。
袋子里装著他的私人物品——钱包、身份证、几张银行卡、一串家门钥匙,以及那部开会后他已经好几天没碰过的vivo手机。
“刘老师,您的物品,手机的网络也恢復了,您可以检查一下。”工作人员说道。
刘默接过袋子,撕开封口,將手机拿了出来。屏幕是黑的,机身冰冷,沾著些许指纹。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侧面的电源键。
手机还有电。屏幕亮起,信號格瞬间从无到满。他输入了密码,紧接著,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在他手心嗡嗡作响。
屏幕上方,微信、未接来电、简讯、邮件、各种新闻app的推送通知……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现,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图標上的红色未读角標数字飞快地跳动,瞬间就累积到了一个令人眼繚乱的程度。
震动持续了將近半分钟才渐渐平息。
刘默看著那块小小的屏幕,看著那些新闻,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没有立刻去查看任何一条信息,什么都没有点,只是默默地將手机揣进了夹克口袋,然后拉起行李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眼前那辆专车。
———
“先生?刘先生?”
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將刘默从恍惚中唤醒。他眨了眨眼,视野重新聚焦。看到一个穿著浅蓝色衬衫、戴著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本崭新的书,脸上带著些许激动和不確定的神色。
“您……您是刘默老师吧?写《银河往事》的那个刘默老师?”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將手中的书稍微往前递了递,书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刘默的目光落在书的封面上——《银河往事x:爱神终逝》,精装版,正是他去年刚出版的系列最新作。封面上那艘熟悉的、由他亲自参与设计的星舰插画,此刻看起来却有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像是一件属於另一个人的、早已遗忘的作品。
“……是我。”刘默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乾涩。
男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太好了!真是太巧了!刘老师,我……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银河往事》系列我每一本都追了!写得真的很好!”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镜片后的眼睛闪著光,“我女儿也是!她特別喜欢您的作品!所有——。”
他將书和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一起递到刘默面前,语气几乎恳切:“不好意思啊,我刚在bj开完会,正要飞回上海。这本书是我打算带回去送给女儿的,她下周过生日。您……您能帮我签个名吗?就签给她,她叫罗茜,草字头的那个茜。”
刘默看著男人脸上那种纯粹的、属於读者的热情笑容,看著那本承载著他过去几年心血的书,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通往“解放”的登机牌。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有多久……他没有被人这样称呼了?虽然不过几天,但……不是“刘顾问”,不是“战略想像力专家”,甚至不是那个在发布会上被推到台前的“星尘计划的大佬”,而仅仅是“刘默老师”,一个写科幻小说的作者。
这个身份,此刻显得既熟悉又无比陌生,像一件穿了很久却被遗忘在衣柜深处的旧外套。
他沉默地接过书和笔,拧开笔帽,笔尖在崭新的、散发著油墨清香的扉页上悬停了片刻。
他有多久没签过名了?他甚至感觉握笔的姿势都有些生疏,指尖的肌肉有些僵硬,仿佛忘记了自己名字的写法。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手指那微不可察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句草草决定的献语:
“祝罗茜:生日快乐,祝你仰望星空,勇敢前进!”
就这样,反正他实在写不出什么漂亮话。
然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刘默。
字跡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以往的瀟洒和流畅,笔画的转折处甚至有点溢墨,但他终究还是写完了。
“太感谢您了!刘老师!”男人接过签好名的书,小心翼翼地合上,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宝,连声道谢,“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男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看了看手錶,似乎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开口。
“对了,刘老师,”他稍微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冒昧问问——最近新闻里老说的那个『l1共轨天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官方的通报一直也就那样。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不太懂这些,就是……网上说得挺邪乎,我老婆也有点担心。您写这个题材的,应该……懂一些吧?真没事吧?”
刘默的心臟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里世界甚至没有对外公布外星人的存在,只当它是一颗突然出现的星星。
一颗足以毁掉人类文明的流星。
他其实看得懂男人眼中的关切,那不是对某个热门流言的好奇,而是对现实威胁的担忧和敏感,甚至——过于敏感了。
但他不可能说实话,甚至……
不该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刘默努力维持著脸上的平静,试著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嘛……其实我也就是写小说的,真要说专业领域,我懂的也不比您多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拉格朗日点那个位置本来就……比较复杂嘛,能捕获到天体也正常。我们对地月系的监测歷史比较长,相关经验也比较丰富,真有问题肯定早预警和採取策略了。网上那些……您也知道,什么都有,为流量啥都不管了。”
男人仔细听著,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行,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刘老师!。”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书放进隨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拉好拉链,再次对刘默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匯入了前往另一个登机口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著笔桿的触感。他又抬头望了望机场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著那熟悉而嘈杂的背景音——提醒登机的广播,咖啡馆磨豆子的声音,免税店的促销吆喝……
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正常到近乎虚幻。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暖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一些从地下带来的寒意,却也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幽灵,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第一次真正闻到了这属於“人间”的、混杂著灰尘、香水和食物味道的空气。
他站起身,拿起旁边那个小小行李箱,拉杆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看了一眼登机牌上的信息,然后迈开脚步,朝著b27登机口的方向走去。
广播里正好开始播放他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提示。
他也跟著排队,出示身份证和登机牌,通过安检通道旁的商务舱通道登上廊桥,找到靠窗的座位。
一切都和他过去无数次的商务旅行没有任何区別,只是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巨大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伴隨著一阵强烈的推背感,机身猛地一震,轮胎离开了地面,飞机挣脱了地心引力,冲向灰濛濛的、被轻度雾霾笼罩的天空。
刘默靠在舷窗边,看著下方迅速缩小的城市轮廓,看著那些如同火柴盒般的高楼大厦,看著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立交桥,最终都被厚实的、骯脏的云层所吞没。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依然堆满了未读信息。他没有点开任何一条,只是將手机屏幕朝下,放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而他还没有勇气去打开。他闭上眼睛,身体隨著飞机的爬升微微后仰,飞机引擎的低沉轰鸣透过机身传来,震动著座椅,形成一种单调的背景音。
舷窗外的云层缓慢流动,变幻著形状,下方是看不见的陆地。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座椅扶手。
他要去海南,去看阳光、沙滩、大海。
然后呢?
他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总算逃出了那个漩涡的中心。但它依然在那里,依然在无情地旋转著、扩张著,近乎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而他,一个刚刚还提醒自己“只是臭写小说的”的普通作家,似乎是唯一一个被捲入漩涡,並还活著逃出漩涡,还能决定自己能做些什么的局外人。
这种感觉,並不比身处其中更好受。
它像一种无形的重负,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又仿佛执拗地告诉他,提示著他……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就在那些碎片之间,就在那些问题和答案的缝隙里。
他几乎就要抓住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