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林东华和李生白都愣在当场, 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连鸽子也跟着咕咕起来。李生白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断断续续说道:“生……生白。”
她顿时害了臊, 从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垂着头道:“对不住。”
“不怪你, 是我的名字难记。”
她的脸更红了,连忙摆手道, “不, 都怪我。李大夫,赶紧进来。”
院子不大,用碎石子铺了一条路,几步就到堂屋。李生白注意到路中间用鹅卵石拼成了花形,在雨中被洗得发亮。
他将伞收了,凤君接过来擦了擦水, 仔细地摆在屋檐下。
他瞧见还有两把绘着山水的绸布伞并排放在架子上,和院子里的鸡窝鸽子笼格格不入, 心生疑惑,“是不是有客人?没打扰你们吧。”
她笑道:“不妨事,大夫你来得再巧不过了。今天有好酒好菜好招待,换一天可未必。”
林凤君领着他往屋里迈了两步,一边招呼:“猜猜是哪位贵客到了。”
他瞬间瞧见陈秉正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林凤君笑道:“李生白, 李大夫,你的救命恩人。”她把“生白”两个字念得很重。
李生白率先抬手作揖:“原来是陈公子。”
陈秉正也笑微微地还礼, “李大夫,好久不见。”又转头对林凤君说道:“娘子,我起身不便, 劳烦你给李大夫看茶。”
这声“娘子”落在李生白耳朵里,像是凭空起了个焦雷,将他震得目瞪口呆,手上的点心险些拎不住。
他晃了晃神,怀疑地盯着林凤君的脸,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反驳,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林东华将点心接过来,笑道:“今日是小女和小婿回门的日子,我正愁无人陪客,李大夫就来了,真是天意。快坐。”
李生白自忖见过世面,可此刻腿脚忽然都发了软。正好林东华让他坐,他就顺势坐了下去,只怕站不稳。他盯着林凤君看,她今日的确是妇人打扮,梳着高髻,插着金钗,一身华服,但……怎么会?
李生白用尽了力气保持冷静,嘴唇一张一合:“什么时候的事?”
她注意到他惊异的目光,心想自己昨天跟他会面没表露身份,也太不把李大夫当朋友了,难怪他介意,“也没几天。”
他呆呆地看着她,昨天他俩还在茶馆谈天,她还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吃粉团时嘴里一动一动的,眼睛里全是笑。
陈秉正微笑着补一句:“我俩在路上就成了婚,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林凤君皱了皱眉头,这样说也不算错,但总有些怪。她讪笑:“李大夫,你喝不喝龙井,我给你倒茶去。”
陈秉正将眼前系着红绸的盒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里头是双喜模子压成的桂花糖,他笑道:“我娘子说得对,李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便结不成这段良缘,请沾一沾喜气。”
李生白浑浑噩噩地拈起一颗来,这是冰糖粉和桂花糖泥混在一处压实了的,细致精巧,非高门大户置办不起。模子扣成的双喜字简直像是针灸用的长针,直直地扎进他眼里,刺得他两眼发黑。他把糖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是酸是甜全尝不出。
林凤君给他递上茶来,他思量着总该说些祝贺的话,不然就不礼貌了,于是开口道:“恭喜恭喜。”再补上一句:“天作之合。”
陈秉正笑着点头。他强撑着要起身:“既然是回门,我……不打扰你们的家宴。”
林凤君赶忙拉住他的袖子,“择日不如撞日,酒菜已经定了,稍后就到。你要是不教我怎么处置上药,他可不能活着到济州。”
“娘子说的是。”
他没有起身。腿脚还是软的,只怕站起来落在人眼里,陡然成了笑话。雨打在窗户上噼啪乱响,鸽子尽数飞到屋檐下,无声地躲雨。林凤君将炭盆点上,是银丝炭,将屋里烤得暖烘烘。
李生白端起碗来喝着茶,嗓子里一股酸涩,总该说点什么。他定一定神,“对了,伯父若是方便,能不能复诊一下?”
林东华笑道:“凤君也是大病初愈……”
他连忙问:“怎么了?”
这一句说得有点急了,他立时感觉陈秉正的眼神朝他扫过来,不动声色。
林凤君赶紧摇头:“爹,我没事,我强壮得很。人家李大夫来家做客,咱们倒像是非要省这笔诊金。”
陈秉正说道:“凤君在路上是受了点伤。”
“路上掉水里了,很快爬上来,一点事没有。”她笑着指向陈秉正,“他伤得厉害。”
李生白深吸进一口气,“一个一个来。”
林凤君坐下了,将袖子扯了扯,露出手腕。
他愣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丝帕,仔细地垫在她手腕上,她笑道:“你还怪细心的。”
她脉象很稳健有力,节奏均匀。李生白微笑点头:“很好。”
林凤君很得意,向着陈秉正眨眼睛:“我就说是铁打的坯子,天塌下来都得我顶着。”
她把父亲拉过来,他认真地把脉,“脉象有些浮,是脾肾双虚之兆。”
她有点着急了,“很严重吗?”
“比在京城的时候好得多,好生歇息,进补即可。”他提笔写方子,“照此抓药,一天一副。”
她松了口气,“李大夫,你人真好。”
李生白待要把方子递过去,又想到什么,“你不在家,煎药大概不方便,我给你开丸药。”
“多谢大夫。”
这种对话是李生白说惯了的,熟极而流。他很快安静下来,只做大夫似乎也不难。他略略转身,“那我给陈公子也瞧一瞧。”
林凤君比划着:“本来都烂成了洞,刀切过腐肉,长出来的新肉是粉红色的,可好看啦。”她走上前,“相公,把裤子脱了。给李大夫瞧瞧。”
陈秉正眼皮一跳,林凤君已经伸手扒拉他的外袍,他赶紧推拒:“不行不行。”
她立起眉毛,“怎么不行?”
“今天是回门,不方便,改日请大夫到家……”
“哪里不方便。”她拉他的胳膊,他没处躲,“当时你被打成一口气的时候,李大夫给你剜过多少烂肉,什么没见过。”
陈秉正有点慌乱,匆忙中他和李生白对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倒是林凤君无知无觉。
她要去背他,他硬是不肯。结果父女俩连拉带扯地将他抬上床,林凤君亲自上手将陈秉正的裤子脱了。陈秉正只觉得尊严尽丧,将脸埋在床褥中不说话。
李生白看见她熟练的动作,心中五味杂陈,只得集中精力瞧着伤处。那里果然是一副新生的景象,可见路上护理得很精心。千里归途,殊为不易,大概是照拂中生了情愫,所以……
林凤君看李生白脸色阴晴不定,心里打起鼓来,小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李生白伸手去按他骨头断裂的地方,一寸寸捏着骨茬。陈秉正禁不住嚎叫起来,叫了两声又忍住了。李生白忽然想道:“如果被打板子能换来……”
林凤君站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夫,你只管说实话。”
她言语真诚,他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却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跟陈秉正说了一句:“陈公子,你可信我?”
她笑了:“这话说得蹊跷了,病人当然得信医生的,不信你信谁。”
陈秉正转过脸来,两个男人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随即他点头道:“非仁爱之士不行托也。”
李生白立刻懂了,他沉吟片刻,“明理以尽术。”
陈秉正笑了:“起死回生,恩同天地。”
李生白按着他的膝盖说道:“当日在京城我教给林姑娘的只是保命救急之法。陈公子骨头断裂,需以手法正骨。先用小夹板固定,我再手摸调整,假以时日,能慢慢行走。只是……”
林凤君听得稀里糊涂,但见他犹豫,便说道:“他会不会瘸?瘸了也不怕。”
陈秉正见她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一宽,苦笑道,“李大夫想必是担忧我一旦残疾,再不能出仕。功名于陈某已是浮云,并不挂怀。请从容医治便是。”
李生白便点头:“改日我登门医治不迟。”
林凤君见陈秉正眉头紧锁着,猜想他内心恐慌,便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做镖师的,断手断脚落下残疾也是常有的事。瘸子算什么,龙门镖局有个姓赵的镖师,腿齐根断了,绑了根木棍行走,外头全看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毫不在意,陈秉正被她感染了,也跟着笑了几声。李生白在旁边看得心中酸苦,便说道:“伯母是不是在厨房?我一并拜会。”
林凤君的脸色立时变了,垂下眼睛:“家母去世多年了。”
李生白浑身一凛,“对不住。”
他尴尬地扭头,她赶忙说道:“还有一个病人……不,公鸡你能瞧吗?”
陈秉正打断:“娘子,李大夫又不是兽医。”
“让李大夫见识一下奇景。”她冲出去将公鸡抱进来,鸡胸脯上的纱布被血染了一片,“被我爹的袖箭扎中了,还这么神气。”
林东华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李生白伸手将纱布解开,皱眉道:“奇怪,全不像是扎进去的伤口,倒像是用刀刃割出来的。”
他指着给她看:“从这里进去,这里出来,横着切了一刀。”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爹,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