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寒风如刀, 已经是子时了,面馆的门掩着,灯笼还在屋檐下随风摇晃, 在青石板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老板。”林东华敲一敲门,“可还有面。”
“有。”老板在柜台里打着盹, 猛然惊醒了,像是没想到这个点还有客人, “林镖师, 这位是……”
“我女儿。两碗肉汤面。”
老板系着一条灰扑扑的围裙,搓了搓手,往炉膛里添了几块柴火。火苗突突地窜上来,舔舐着铁锅底部,锅里的骨头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在狭小的店面里弥漫。
桌子板凳都是新的。林凤君挑了个角落坐下, 一直垂着头。
面条在沸腾的水中舒展开来,老板将一勺骨头汤倒入粗瓷碗中, 撒上葱花,再淋几滴香油,配上煮好的面条,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便成了。
小菜有萝卜丝和梅子姜。看样子不会不好吃,可林凤君挑了面放进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她嘴唇一张一合, 咬着往肚子里咽。
啪嗒,啪嗒, 眼泪掉在碗里,怪咸的。
“别哭了。”林东华拉下脸来,“该哭的难道不是霸天, 流血流汗,差点命都没了。”
她憋不住笑了一下,随即肃然,“我真是该死。”
“不许说这个字,晦气。”林东华低着头吃面,父亲吃相总是比她好,慢条斯理的做派,“天大的事吃完再说。”
她勉强都塞下去了,打了一个饱嗝。只觉得太阳穴疼得突突直跳,脑子被绞成一团浆糊。“万一……霸天赢不了怎么办?”
“那你就会见到一个赌场打手,穿一身黑,谁赖账就揍谁。”他轻描淡写地说,“比当镖师痛快多了,镖师一般都是挨揍。”
林凤君又哭又笑,“爹。”
他从怀里掏钱,突然发现自己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她察觉了,也在身上乱翻。最后俩人大眼瞪小眼,他只得跟老板小声道:“挂我的账,行不行?”
老板宽容地拍一拍他肩膀,“熟客,不过两碗面罢了,算我的。”
出门走了两步,她又觉得脑子眩晕起来,脚下打晃。
“你怎么了?”
“我没事。”
林东华蹲下身去,“赶紧上来。”
漫天都是星星,离地面很近,像是随时都能坠下来似的。父亲背着她走过这一条狭窄的巷子,步子和小时候一样稳当。她将脸往他肩膀上贴。父亲的背好像有一点驼,肩膀窄了些,或者是自己长大了。
“爹,我很沉。”
“连你也扛不动,我就不用再做镖师了。”
俩人进了家门,炭火已经灭了,屋里冷的像冰。林凤君收拾着将炭火添上,她瞧着里头还是黑炭,愕然道:“送来的银丝炭呢?”
“我都收起来了。”他笑道:“留着你回来的时候再点,只怕你被富贵迷了眼,嫌弃咱们家的破屋子。”
“哪里会。”她眼泪又下来了,头疼得像是站不住,“你千万别赶我走。金窝银窝不如咱家的狗窝。”
“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家有人欺负你了?”
“也没有。”林凤君想了想,似乎没人对自己做什么,“陈大人教我读书写字,对我很和气。”
林东华只得苦笑,“好事你都没学到,坏事一学就通。”
“我……”
他脸色很认真,“凤君,以后做事之前自己想一想,敢不敢画出来给你娘看,要是不敢,那就不是好事,千万别做。”
她缩在小床上,一直捂着脸。心像是被小刀子割了一片一片,拼不成样子。
林东华将被子扯过来给她盖上,“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想挣钱,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外头坏人多,过得不开心就回家来。”
“爹,你……真的不怪我吗?我差点把全家都搭上了。”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的性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那天我带着来喜回到家,整夜睡不着,写了这封和离书。我自然是希望你用不到……可也要有个准备。你永远有后路。”
他将信轻轻放在她枕头边,“这下放心了,睡吧。”
林凤君握着这封信,闷头发呆了半晌,“爹,你再帮我做件事。”
祠堂里的蜡烛一直在跳。昏黄的光线下,楹联都模糊不清。地上摆了个蒲团,陈秉正跪在上头,闭上眼睛。
“大哥,我再不敢了……”陈秉文的哭声混着惨叫声传过来,随即是陈秉玉的怒吼声,棍子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出京的第一晚,林家父女在房间外面发生了争执,是在争执什么呢?
深夜的客栈里,他浑身起了高热,仿佛听见有人在柴房那边走动。她说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是错了吗?
在河边用石子练习打水漂的时候,林东华比划了个动作,“像刀刃斜刺的力度。”
斗鸡场上,林东华云淡风轻的表情,以及千钧一发之际那锐利的眼神,里头有杀气,那绝不是一个镖师的眼神。
父女俩一定有事情瞒着他。他们到底是谁?
他想起郑越的来信,叶公子的事已经成了悬案。
当日能够夜半翻墙而入,连杀了三个壮年护院,将人救走,事后毫无踪迹,更能在京城密不透风的搜查下逃脱……他忽然打了个寒战,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大概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虽然没有证词,没有证物,什么也没有。
对了,那个服侍叶公子的女子,据说是“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容貌丰艳”,是凤君吗?也许是她,她妆扮一下也很漂亮……他想起那具赤身的尸体,凌乱的床,令人作呕的死相。他脑中忽然涌上一个念头,“他该死,死的好。”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父女俩是杀人凶犯,应当绳之于法,断之以刑。由地方官解送京师,三法司会审。又或者……只要将线索报上去,也许就能立时起复,官复原职。风光的日子又回来了。
外头陈秉文的惨叫声低下去,黄夫人的哭声高起来了。“我苦命的儿啊……”大嫂也跟着解劝:“到底是一家人,千万不要下死手。”
陈秉正望向上方重重的牌位,苦笑道,“一家人。”
他忽然又想起林凤君在卖艺的时候说过,有人借着卖艺卖大力丸,父亲不让她学。
在山洞里,她嘴角流着血,对着何怀远哀求道:“镖师不杀人。”
她本来可以走的,可还是回来救了他。她在他耳边叫他活下去,她吹着哨子把他的魂叫回来。
外面一片寂静。秉文估计已经被黄夫人叫人抬走。大哥和大嫂走了,各人有各人的家。
他一个人守在祠堂里,凤君回了自己家,也许不再回来。要是她肯认错……他的心忽然有点慌。
他想起在车里她给他读话本子,白蛇化成一个美貌女子,跟凡人许宣成了亲。后来喝了雄黄酒,把许宣吓了个半死。那男人找道士来捉妖,将她镇压了。
她当时说什么来着,“忘恩负义的狗男人,见一回打一回。”
忽然哗啦一声,从窗户里跳进来一个人。他惊喜地回头,是她吗?
来人慢慢走近,身形很像凤君,但不是她。是青棠,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二少爷,那只白色鸽子送过来的,我瞧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将她打发走,飞快地打开,上头画着一张桌子,一个圆圈。
“天圆地方?朗朗乾坤?”他在脑海里飞速地搜索,随即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爆开,他想起了路上记帐的旧事。
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到供桌旁边,伸出手去摸索,那里果然有个油纸包。不出意料,是风干的大饼。
他一口一口地嚼着大饼。很硬,扯着吃都有点费劲。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道,要是来一碗羊汤就好了。又咸又香,正好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