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第241章 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九月末的东北,天气已经转凉,《末代皇帝》剧组转场去了偽满皇宫,开始拍摄在这里的戏份。
此时的皇宫的一个小房间內,一个外籍化妆师正在给宫雪化著特殊妆造,用了两个小时,在佩戴了特製的牙套之后,她已经变成了面色苍白、衰老,牙齿变形,略显有些神经质的模样。化妆师细心地整理了一下她的髮丝“需要维持一会儿,请你不要做太多表情动作,半个小时后之后就可以了,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化妆师拍拍她的肩膀,离开了,宫雪坐在化妆间里,望著门外忙碌的人们,忽然有些孤独。
吴君梅没有这里的戏份,她此刻还在燕京补拍別的镜头。
宫雪今天要拍摄的是婉容与薄仪的最后一次相见,在这次会面中,婉容已经由於鸦片的侵染形销骨立,进去之后,她会向每一个站立在那里的泥轰人口水,但是表情却是僵硬、古怪的,而当她与薄仪眼神交匯时,甚至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丈夫。
这段戏可以说是角色转变最大的一个时刻,宫雪一直担心自己並不能拿捏好这个情感不过她的戏份要等到天色昏暗的时候才能开始,时间还有很多。
此刻的她嘆了口气,四下张望著,想寻找点解闷的东西。
翻了翻桌上的杂誌,好像都已经看过了。她扭头望向门口的桌子,往常这里也会放一些报纸书刊,用於化妆时打发时间。
乌黑的桌上散乱著各样的东西,她忽然看到一本杂誌,封面上是一只手与无数的书本组成的一棵树一一是一本收穫,谁放在那里的?
她慢慢站起身来,儘量不活动面部,缓缓地走过去拿起书,又坐回化妆镜前,把杂誌捧得很高,慢慢看起来。
开篇就看到先锋文学专號几个字。
她有些犹豫,在她的印象里,先锋文学儘是一些看不懂的內容,很多情节往往需要投入精力,反覆琢磨才能明白什么意思一一虽然读明白的时候也会非常震撼,但实在不算是无脑的消遣。
反正时间还长,姑且一试吧。
往后翻了一页,这次的目录编排与以往按照类型分布不同,直接就是一大排错落排布的书名。
宫雪一眼就看到了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
《恋爱的犀牛》一—刘培文。
她沉默了。
自从上次吴君梅闹出那一件事儿之后,她棲棲惶惶地度过了好几天的时光,夜里每次做噩梦,都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找她兴师问罪。
索性后来的拍戏时间,刘培文並没有再出现在片场,她才总算把心思沉入到工作上。
此刻看到他的文章,宫雪都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可是第一眼看到的恋爱两个字,
却如附骨之蛆盘桓在脑海之中。
面无表情的她还是翻到了那一页。
一开始是一个犀牛的童话故事,宫雪头一次在收穫上看到类似儿童文学的东西,里面稚嫩的言语还挺让人喜欢。
到了第二部分,马路、明明依次登场,在两人各自的视角中,宫雪这才渐渐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两个人都是那样不顾一切的爱著自己所爱的人,奉献出自己的光和热。这样的痴狂,
让宫雪都不由得迷醉。
当她读到小说中的一句“那是夏天,外面很安静,一切都很遥远,我就这么静静地沉醉於你的呼吸之间,心里默默地想著这就是同呼吸吧”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惶恐: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夏日夜晚,她嘴上埋怨著吴君梅,心中似乎就是这样想的?
继续读下去,她轻易地明白了马路与明明之间疯狂的举动,马路试图解构爱情时刻的迷惘,突破禁忌时极致的快感—那些极具张力的文字让人膛目结舌。
看著马路竟然直接绑架了自己的爱人、將明明的双眼蒙住,发表著关於爱情的痛苦宣言,她有些发证:那天晚上,吴君梅以她的名义邀请刘培文,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爱情去绑架別人的生活呢?
越看到后来,故事越让人苦痛。
当她看到马路杀掉了前面童话故事里她最喜欢的黑犀牛图拉,剖出ta的心臟奉献给明明时,她浑身颤慄,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她不由得想,如果那天晚上,刘培文来赴了约,自己会跟他说什么呢?用自己的爱来绑架他吗?还是像马路一样,激动著诉说自己炽烈的爱,然后与这一切一同燃尽。
化妆师的叮嘱让內心掀起惊涛咳浪的她依旧面色平静。
继续往后看,第三部分不算长,主要是明明的一些日记,这些日记琐碎、主观没有太多真正的敘事內容,反而是大段的臆想。
可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读起来竟然那么的顺畅,仿佛这些想法曾经从自己的脑海中流淌。
五万字不算长,后劲儿却大得可怕。
她望著化妆镜里衰老的容顏,此刻她是马路?还是明明?
时间还早,捧著手里的收穫,宫雪有些放不下。
她决心再读一遍。
重读一开始的童话故事,她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童话故事,而是后面故事的介绍,里面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成了隱喻。
看到这里,她忽然不敢继续了。
她想起了第二部分里那些极为有力的句子,有点怕疼。
只可惜,拒绝同样是一种选择。当选择產生的时候,人总是会被迫正视內心。
她忽然疯了一样的翻页,再次找到了刘培文写的后记。
【我写过很多关於感情的小说,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藉助故事来讲述其他的道理,
之所以写下这样一篇內容,来源於一个意外。也唯独这一篇,是我纯粹的对爱的描述。
爱情如同犀牛一样,那么有力,却又那么盲目,一头恋爱的犀牛,拥有爱情最疯狂的执,它的盲目会毁灭自己,也会伤害別人。
但我始终相信:真正的爱,绝非自我毁灭,而是心灵成熟的过程。
向每一位恋爱的人送上我的致敬。】
剎那间,她明白了,这个故事是写给她的。
刘培文虽然没有在小说中给她一个答案,但是他已经帮自己描绘了一个自我毁灭的结局。
若是放不下这样的错爱,迎接自己的只有毁灭而已。
这次她放下了手中的书,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外面是灰色的云彩。
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小屋子,想起那个席地而坐,给自己讲述了那个“情书”故事的青年。
上一次他给自己讲了一个暗恋的故事,她听进去了,默默喜欢上了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
今天他又给自己讲了个故事,一个因爱而毁灭的故事,这次他肯定也想让自己听进去吧?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降下,仿佛锋利的断刃,硬生生地在她的心上做了切割。
她忽然特別想哭。
但是想起化妆师的叮嘱,她只好仰起头,斜斜地躺在椅子上,努力不让眼泪流到脸上,晶莹的泪滴从眼角滴落,在重力的吸引下擦过她的鬢角,静静的跌落在地上。
寂寞空庭秋欲晚,这场戏终於轮到宫雪登场了。
在贝托鲁奇的注视下,她僂著身躯,艰难的迈著步伐,眼中是苦痛与愤恨,表情是僵硬而狞,她朝著人吐口水,平等地朝每一个泥轰人吐口水,等到她上了楼望著一生挚爱,像是一个受惊的陌生人。
她坐在他的“皇位”上,充当他人生最后的替死鬼,门终於关上了。
“cut!一条过!”贝托鲁奇在楼下兴奋地大喊:“snow小姐!你的表现让人震撼!”
此刻的宫雪伏在桌上,眼泪早已流干。
谁都不知道,她在一场自己演出的戏里尝试让角色扮演自己,然后用角色的苦痛杀死了自己对旧爱的眷恋。
偏执的犀牛部出了心臟,狂奔隨之停止。
人群的欢呼与讚美她仿若未闻,此刻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从沉溺了多年的水中浮出,忽然再次吸到了一口氧气,突元得让人发呛。
原来重新获得自我,是这种感觉。
而此刻,远在燕京昌平的陋居里,海籽正在大声朗诵著。
“我是说『爱”!那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从心臟、肝脾、血管,哪一处內臟里来的?
“也许那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滑润,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
“或者只是来自你心里的渴望,月经周期带来的衝动,他房间里刚换的灯泡,他刚吃过的橙子留在手指上的气味,他忘了刮的鬍子刺痛了你的脸“这一切作用下神经末梢麻酥酥的感觉,就是所说的一一爱情!”
朗诵结束,坐在书桌旁的罗一和“啪”地一声站了起来,很快啊。
此刻他的脸上的兴奋根本遮掩不住,“刘培文小说里的这段词儿太厉害了!我看了这么多关於爱情的小说,这一段话简直可以排进前三!”
兮川嘲笑道:“前三?第二是不是里面那句『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著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復一日的梦想?』”
罗一和纠结地一面点头一面摇头,“確实难选啊,里面关於爱情的句子实在是太多了。你说这篇稿子,怎么就没投给十月呢?”
“得了吧!”兮川笑道,“这要是上了你们十月,不得拆成三个月连载,再发一次增刊?”
此言一出,三个男人都笑了起来。
《闯关东》连载苦熬半年,最后结尾传武还死了。在很多读者眼里,十月的连载已经成了一个笑话,但凡遇到那种开始与结尾有巨大反差的小说,就有人嘲笑说“这书应该去十月连载。”
此时,蜂窝煤炉上的铝锅热气升腾,海籽搓搓手,转身找出一碟咸菜,“吃粥、吃粥!”
三条光棍儿把买好的滷味摆在小桌中间,一人盛了一碗热粥,牙咧嘴地吃了起来。
吃粥的功夫,兮川一边吹著碗里的热气,一边开口问道,“海籽,你这是都想好了?”
“想好了!”海籽点点头,“不然我为什么最近又开始顿顿喝粥?”
罗一和在一旁皱著眉,“明年夏天去藏地,你需要从这个月就开始攒钱吗?
海籽打算去西部看看,这是他这两个月刚有的计划,今年,他在诗会上认识了一位女诗人,跟她相谈甚欢,海籽隱隱约约对这位超过自己年龄接近一倍的人有了好感。
上个月,那位女诗人提起明年要去藏地採风,他想了很久,也决心追隨著一起去看看。
海籽不知是不是被热粥烫坏了舌头,只是默默点头,半响才开口道,“上半年家里正好说要盖房子,我把稿费都寄回去了。”
另外两人闻言,都是一阵沉默,屋子里只剩下呼嚕嚕喝粥的声音。
十月,隨著收穫第五期再次加印,《恋爱的犀牛》果如李晓琳所说,成了年轻人眼中的圣经,只不过展开的方式,却让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