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梦魘
烟尘尚未完全落定,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搅动的浑浊泥水,带著一种疲惫的、不甘愿的姿態,缓缓地、粘稠地沉降著,每一次微小的尘埃落定,都仿佛带著战斗余韵的嘆息。
它们逐渐剥离,露出了其下那真正可称为满目疮痍、仿佛被巨兽蹂躪过千百遍的破碎大地。
焦黑的土块、放射状的裂痕、被连根掀起的草皮与树根、深深浅浅的坑洼,共同构成了一幅惨烈的战后图景。
那深坑边缘,钟觉单膝跪地,这个姿势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身体崩溃前最后的、勉强的支撑点。
他的身体如同被最狂暴的颶风反覆蹂躪过的、即將折断的稻草,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不仅仅是胸腔的扩张,更是牵动了五臟六腑深处那火辣辣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覆灼烫般的刺痛,细微而密集,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锋利的玻璃碎片,隨著他每一次艰难的气体交换,在娇嫩的肺叶与气管內壁上无情地刮擦、切割,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锐痛。
他全凭著一股意志,凭藉著那刚刚突破血气关所带来的、如同从乾涸地底深处顽强涌出的、带著新生气息的泉流般不断滋生、虽然微弱却源源不绝的磅礴生命力,强行压制著体內那如同失控海潮般反覆衝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强烈虚弱感,以及那內外交织、错综复杂如同乱麻、几乎要將他意识淹没的沉重伤势。
他试图將那几乎要彻底散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濒临彻底崩溃瓦解的身体,重新凝聚起哪怕一丝一毫、能够支撑他继续站立、继续思考、继续应对未知危险的微薄力量。
他喘息粗重得如同在拉动一架废弃了千年、锈跡斑斑、每一次拉动都仿佛要彻底散架的破旧风箱,那声音嘶哑、破碎而艰难,带著一种生命被过度透支后的乾涩。
每一次吸气,都不可避免地、强制性地將浓郁得化不开的、属於自身鲜血的、带著铁锈味的甜腥气味,深深地压入鼻腔和喉咙,这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著他,体內那些破损的臟器、撕裂的血管,仍在持续地、缓慢地渗著血,如同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一点点带走他残存的热量与生机。
而每一次呼气,则带著一股灼热的、仿佛有粘稠的岩浆正缓慢流过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般的强烈痛楚,以及一种力量被过度、甚至暴力抽离后,留下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与刺骨的寒意。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风暴尚未停歇的痛苦海洋上的一叶脆弱孤舟,船体早已千疮百孔,船舱里积满了名为“疲惫”与“创伤”的冰冷海水,隨时可能被下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蕴含毁灭力量的浪头彻底打翻、吞噬,沉入那永久的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微鬆懈,以为那倾尽所有、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击已然决出胜负、强大的敌人已然伏诛、那一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终於即將获得一丝宝贵喘息之机的、最不应该放鬆的剎那——
异变陡生!
那感觉,绝非寻常,就像是原本已经波澜不兴、趋於死寂平静的黑暗湖面,在所有人都以为危机已经过去之时,突然从那最深不可测、阳光永远无法触及的湖底最深处,猛地探出了一只冰冷、滑腻、带著万年水垢与腐烂气息的巨手,带著无可抗拒的力量和纯粹的恶意,要將所有停留在湖面、自以为安全的生灵,都无情地拖入那冰冷、黑暗、窒息的无尽深渊!
那躺在粘稠、暗红色、尚未完全凝固、散发著浓重腥气的血泊之中,胸口有著一道几乎將其斜著劈开、边缘参差不齐、深可见到断裂的惨白骨骼甚至隱约可见微微颤动破损內臟的狰狞伤口、气息微弱到如同游丝、几乎已经完全断绝、心跳与呼吸都已然停止、如同一个被彻底玩坏后隨意丟弃的破旧玩偶般的血蝎,他那原本因死亡不可逆转的降临而彻底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与神采、只剩下空洞与死灰色的瞳孔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小的、如同宇宙诞生前最纯粹、最古老、连最微弱的光子都能彻底吞噬湮灭的深渊般的黑暗,毫无任何徵兆地、违背了所有生命规律地、骤然亮起!
那不是生命迴光返照时所带来的、带著温度与希冀的光彩,它不带有任何生机与温暖的温度,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沉寂、更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心悸与冰寒的、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连时间都为之冻结、万物终焉归宿之地的……纯粹到了极致的死寂之光!
那光芒幽暗、內敛,却带著一种能够洞穿血肉、直刺灵魂本源的极致冰冷,仿佛一只沉睡了万古、来自冥府最深处、代表著绝对终结的眼睛,在此刻,於这具本应死去的躯壳中,带著无尽的恶意与不甘,悄然、却又无比坚定地睁开了!
“嗬……嗬……”一种仿佛陈旧、彻底失去油脂滋养、变得干硬脆弱的皮革,在被某种无形力量强行摩擦、扭曲、拉伸时发出的、令人牙酸齿冷、从耳膜直钻脑仁、极不舒服甚至有些噁心反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如同卡壳的齿轮般,从血蝎那几乎被先前凌厉刀气彻底斩开、连带著声带都遭受了毁灭性重创的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如同挤牙膏般、一点点地、混合著血沫与组织液被挤压了出来。
这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语言的范畴,更像是某种早已腐朽、锈蚀的古老机械,在某种邪恶意志的驱动下,重新强行运转时发出的、充满了故障与毁灭预兆的噪音。
伴隨著这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迴荡,他原本如同彻底失去骨架支撑的烂泥般软塌塌瘫倒在地、连最基本肌肉张力都已消失、毫无生气可言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完全不受控制地、带著一种彻底违背了生物神经反射与肌肉常理的不自然感,疯狂地抽搐、痉挛起来!
那感觉,绝非简单的神经末梢放电,更像是有什么沉寂了万古岁月的、极其邪恶、怨毒与不甘的意志或能量,正在他这具濒临彻底破碎、本应归於尘土的死寂躯壳最深处,被某种禁忌的秘法强行唤醒、激活,正用无数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粗暴地、毫不怜惜地、甚至带著一种褻瀆意味地驱动著这具残破不堪的容器,要將其作为最后反击的战场、载体与毁灭性的武器!
“阴煞……不灭……血魂……转生……”
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带著奇异迴响的音节,混合著一种公然褻瀆生命自然法则、强行逆转阴阳生死秩序的诡异而艰涩、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韵律,再混合著喉咙里无法抑制的、汩汩作响的血沫与破碎组织被挤压的声音,从他微微开合、色泽变得灰败的嘴唇中,无比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溢了出来。
这每一个字,都仿佛带著千钧的重量,蕴含著沉重的灵魂枷锁和难以想像的血腥代价,每吐露一个音节,他残躯的抽搐就似乎加剧一分。
隨著这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恶毒诅咒般的声音,在这片被死亡与毁灭气息笼罩的空间里响起,他周身那原本因为宿主生机彻底断绝而失去了核心、即將遵循天地规则彻底溃散、回归到天地能量循环之中的阴寒死气,非但没有如同寻常死者那般继续消散、化为乌有,反而以一种完全违背了能量守恆与生命基本规律的、极其诡异、令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疯狂地倒卷而回!
如同百川受到不可抗拒的引力奔向大海,又像是无数铁屑受到了强大磁石的致命吸引,那些灰黑色、带著刺骨冰冷与万物腐朽气息的负面能量,爭先恐后地、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汹涌地扑向他胸口那道最为致命、几乎断绝了他所有生机通道的恐怖伤口!
更令人毛骨悚然、足以让任何目睹此景的生灵感到脊背发寒、灵魂战慄的是,不仅仅是那些残存的、属於他自身的死气,就连周围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下来、依旧紊乱不堪、充斥著毁灭性能量碎片的乱流,甚至那些多年来直接或间接被他斩杀於此地、或因这片土地沾染的杀戮气息而无法安息、原本只是无意识徘徊、縈绕在这片杀戮之地的无形怨念与残魂碎片,此刻都像是受到了某种来自深渊最底层、带著绝对命令性质的、无可抗拒的邪恶召唤,纷纷显化出丝丝缕缕肉眼难辨其具体形態、却能被敏锐灵识清晰感知到的、充满了痛苦与憎恨的灰黑色气流,发出无声却又能直接震盪灵魂本源的尖啸与哀嚎,如同看到了最终归宿的飞蛾,不顾一切地、疯狂地钻入他那具本应彻底冷却、归於沉寂的死寂身体!
他那恐怖的、皮肉如同破布般翻卷、骨骼呈现出不规则断裂茬口的伤口处,那些失去活力的血肉组织,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极度不適、甚至能引发生理性作呕反应的方式,剧烈地、如同有无数细小虫豸在下面钻营般蠕动、扭曲、交织、攀爬起来!
暗黑色的、仿佛是由无数污秽血液、精纯死气以及那些被强行吸纳的怨念碎片高度压缩、凝聚而成的、带著粘稠质感的不祥能量,如同拥有自身邪恶生命的活物般,迅速地覆盖在伤口那狰狞的表面上,並发出“滋滋”的、如同强酸正在腐蚀血肉、又像是寒冰碰触到烧红铁块般的怪异声响,强行將那翻卷开来的皮肉暴力地挤压、粗暴地粘合在一起,虽然最终留下的痕跡依旧如同扭曲蜈蚣爬行般狰狞扭曲,视觉上触目惊心,充满了褻瀆感,却奇蹟般地、或者说诡异般地不再有新的血液从中流出,仿佛所有的生机连同血液一起被那暗黑能量冻结或吞噬了。
他体內那些断裂、甚至呈现粉碎性状態的骨骼,在同一时间,於这死寂的躯壳內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密集得如同冬日冰面不断开裂、又像是无数枯枝被同时踩断般、令人头皮阵阵发麻、牙齿都感到酸软的脆响,被那股霸道而阴冷、充满了不祥意味的黑暗能量,强行从错位、碎裂的状態下拉扯回来、进行著毫无精细可言的暴力拼接、再用那冰冷的能量如同焊接般强行固定住,整个过程,仿佛一个拙劣的工匠,在用无形的、粗糙的铆钉和来自冥界的冰冷火焰,对这具残破的躯体进行著一次野蛮而绝望的锻造与重铸!
他整个人的气息,也隨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根本性的转变!
从原本的阴寒刺骨、虽然邪恶却依旧带著活物特有的戾气与能量波动,陡然变得……如同埋藏在万古玄冰之下、不见天日的古老墓穴深处,那种绝对的死寂、深入骨髓的冰冷、毫无任何生机流转波动的、纯粹终结的气息!
仿佛一具从被时光与世人彻底遗忘的、刻满了诅咒符文的古老坟墓中自行爬出的、周身缠绕著不祥与厄运的千年古尸,仅仅是存在於此,周身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瀰漫出一种令任何拥有生命的灵魂都本能地感到战慄、排斥与极度危险的、沉重而粘稠的不祥威压!
那威压並非简单的气势,更像是一种实质性的领域力场,如同无声无息的潮水,开始缓慢却无比坚定地侵蚀、污染著周围的空气,连从枝叶缝隙间艰难透下的、本应带来温暖与希望的光线,在靠近他周身一定范围时,似乎都变得扭曲、黯淡、被那浓重的死寂所吞噬了几分,仿佛连光都无法逃脱这死亡的引力。
“什么?
”钟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寒刺骨的凉意,完全不受他意志控制地,从脚底板沿著脊柱如同电流般直窜上天灵盖,让他几乎要打一个寒颤!
他强忍著识海因刚才那缕阴毒怨念衝击带来的、如同有无数淬毒的细针正在持续不断地攒刺、搅动般的尖锐刺痛,以及身体各处传来的那种极度虚弱、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榨乾了最后一丝能量、正在发出无声哀鸣的无力感,猛地抬起了那因脱力而微微低垂的头颅,那双因为极度的疲惫、伤痛和意志煎熬而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里,在剎那间,被一种近乎荒谬的、完全超出了他理解范畴的、浓得化不开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彻底充斥!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血蝎那原本如同风中残烛般、火星已然彻底熄灭、归於虚无的气息,非但没有如同预期般彻底消失於天地间,反而在以一种完全违背了世间常理、充满了褻瀆生命意味的诡异方式,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又像是失去了控制的火箭,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攀升、膨胀!
这股新生的、截然不同的气息,其凝练程度与內在蕴含的危险性,甚至比他之前全盛时期,更加深沉內敛,更加晦涩难测,也更加的危险莫测!
那是一种……仿佛主动摒弃了大部分属於“生”的活力与波动,完全、彻底地走向了死亡、寂灭与万物终结的极端力量体现!
是近乎於纯粹的“死”之法则,在这具残躯上的拙劣却又危险的显化!
血蝎猛地从地上直挺挺地、如同被几根无形的、坚韧的线从各个关键关节处猛地拉扯著一般“立”了起来,动作僵硬、板滯、充满了令人极度不適的不协调感,仿佛一具刚刚被技艺拙劣的傀儡师匆忙操控起来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的转动与弯曲,都带著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金属摩擦的滯涩感,完全失去了活物的柔韧与自然。
他原本阴鷙、狠戾、充满了算计与杀意的面容,此刻被一层浓郁的、如同年代久远墓穴中青砖顏色的死灰色气息所彻底笼罩、覆盖,皮肤彻底失去了所有活人应有的健康光泽与弹性,变得乾瘪、晦暗、甚至浮现出一些不规则的、如同尸斑般的暗沉色块。
而他那双眼睛,更是彻底变成了两潭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线能够反射出来、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源与希望的纯粹黑暗,没有任何眼白与瞳孔的区分,只剩下那纯粹的、仿佛能够容纳世间所有绝望、怨毒与终极死寂的幽暗,凝视著它们,仿佛在凝视著宇宙热寂之后那永恆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虚无。
他微微低下头,那完全漆黑、没有任何焦点却又能精准“感知”的“视线”,似乎落在了自己胸口那被暗黑色粘稠不祥能量所覆盖、虽然被强行弥合却依旧显得无比狰狞丑陋的伤口上,那“目光”中似乎不带任何情感,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虽然拙劣、但勉强可用的修补品。
然后,他缓缓地、带著一种仿佛生锈齿轮艰难转动的、机械般的卡顿感,抬起了那仿佛蕴含著无尽死寂与能將灵魂都冻结的冰寒的双眼,如同两座最精准、最无情的捕猎器械的瞄准镜,牢牢地、死死地锁定了几步之外、气息萎靡不振、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倒下的钟觉。
他那乾裂、彻底失去血色、如同陈旧羊皮纸般的嘴角,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带著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缓慢,咧开了一个混合著肉体承受极致痛苦的扭曲、精神陷入疯狂的混乱、以及一种超越人类情感的、非人般纯粹冷漠的、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者望之生畏、如同直面梦魘的恐怖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