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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3章 痛

      苍乔抬起头,看著天空。
    天色晦暗,灰色云层漂浮在天空上。
    不多时,便扑簌、扑簌地开始落下水滴。
    冰冷的雨,带著入骨的寒意,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上。
    他伸出手,轻抚过脸上的雨,眼神复杂而迷离。
    “有时候,本座真想一场暴风烈火,在这骯脏的宫里和他们一起玉石俱焚,来去无牵掛,死个乾净。”
    他復仇了,可却並见得多开心。
    失去的一切都回不来了。
    老和赶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苍乔那些低声呢喃,顿时心头一紧。
    自己一直都知道小主子心中悲苦与煎熬,活著,对小主子而言太累、太苦了,可这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出口。
    被骨血至亲背叛,被出卖……
    上官宏业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不过是他忍受一切的十分之一。
    果然是越靠近彻底“变天”的时候,督主心中那些负面的情绪越难压抑。
    老和心念电转,立刻上前低声道:“督主,小娘娘传了消息过来,过两日她要启程了,您什么时候抽时间过去吃个饭?”
    苍乔一顿,慢慢地垂下眼,那些阴鬱悽厉之色都藏入眼底:“老和……老和,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至少不会现在死,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
    老和微微红了眼眶,轻声道:“小主子,老和陪著您,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不是么?”
    苍乔低头,轻嘆:“是啊,我死了,岂不是叫那丫头伤心,叫你难过。”
    一场冬雨,覆盖了整个京城。
    很少有冬日会落这样大的雨,京城的街道上都是行色匆匆,四处躲雨的人。
    却有一道人影,如木偶一般,僵硬地走在街道上,丝毫没有试图避雨的打算。
    下属们只能远远地跟著,因为秦王的命令,不敢靠近。
    冰冷的冬雨带著刺骨的寒意,几乎能渗进骨缝里。
    上官宏业却一点没有察觉般,一步步地在大雨之中走著。
    他僵硬的手掌不停地发抖,无法握紧。
    之前在青云殿里动手击杀自己父皇的勇气,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脑海里只剩下茫然不知所措、慌张、痛苦与无边无际的难过,煎熬得他浑身颤抖。
    他在这一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忽然脚下一个踉蹌,“砰”地一声,摔跪在了地上。
    雨水渗进了眼睛里,痛得他泪如雨下,猛地大声嘶嚎:“啊——!!!”
    苍乔的那些质问一声声地迴荡在脑子里,逼著他直面自己的自私与软弱。
    他杀父皇,再如何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住他捨不得放弃自己性命和宏图霸业的本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至亲也可杀。
    可真正屠戮至亲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
    但父皇,到底为何可以如此乾脆地捨弃他、捨弃身边的至亲。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看向不远处,却忽然看见那府邸上几个大字——明妃府。
    上官宏业忽然笑了,笑得痛彻心扉。
    他真是疯了,竟自顾自地在最痛苦的时候走到这里来。
    明知道,里面的那个人眼里根本没有他。
    “哈哈哈哈……”他捂住眼,跪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笑。
    暴雨如瀑,真好,可以遮住所有的狼狈与无人能见的悲与痛。
    ……
    明妃府內
    “大小姐,秦王殿下在门口,笑得像个傻子,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
    景明一脸纳闷地过来稟报明兰若。
    明兰若此刻已经一身男装,正在和陈將军等人查看西南三省的沙盘。
    闻言,她眉心微拧:“秦王从哪里出来?”
    “从宫里出来,出来的时候就神色不对,而且背后有东厂人盯著。”陈寧的声音忽然在景明身后响起。
    他也跟著景明走了进来,景明背脊微僵,偷偷瞥了眼陈寧。
    陈寧却对她恍如不见,只逕自走到明兰若和自己父亲身边。
    明兰若想了想:“看样子是他知道了宫里的事。”
    明帝再次“辟穀”,她就知道苍乔再次囚禁了明帝,第一次是铺垫,这一次,是——不死不休。
    上官宏业能从宫里出来,苍乔大概是逼著他对明帝做了什么,所以才这样。
    但宫里还没有消息,她也只能猜个大概。
    王嬤嬤闻言,眉心一拧:“千岁爷正式动手了,看样子,京城局势马上就会恶化,只怕很快就要风声鹤唳。”
    宋军师点点头:“咱们这群人明日出发是明智的,大小姐马上也要离开,秦王此刻却在门口……要怎么办?”
    “大小姐,乾脆假装看不见秦王算了。”景明道。
    陈將军却和陈寧互看一眼,他摇摇头:“大小姐,您只要一日不曾与秦王决裂,您就还是『秦王妃』,在离开京城之前,就儘量不要做得太绝,假装不见这种事,太容易引起非议。”
    明兰若沉吟了片刻:“陈先生言之有理。”
    不好在这种马上要离开京城的时候,再横生枝节。
    说著,她便吩咐春和:“春和,陈寧,陪我出去一趟,其他人都先散了。”
    三人便一同撑伞出府。
    暴雨如瀑,明兰若只是走到门口,鞋袜和裤子都湿了。
    她站在门口,果然看见门外不远处跪坐著一道人影。
    明兰若愣了愣,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上官宏业这副模样。
    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是爽朗如朝阳的、是霸气的、也是心思深沉、狡猾的。
    可是这样颓丧的、痛苦的、失意,仿佛被遗弃的秦王,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隔著暴雨,她忽然若有所思地顿了下脚步,才独自撑著伞,走出了门外。
    上官宏业闭著眼,忽然感觉脸上没有雨水了。
    他慢慢睁开眼,却见面前多了一双裹在靴子里纤细修长的腿。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女子,忽然问:“你来了……你为什么会来?”
    明兰若撑著伞,淡淡地看著他:“殿下都已经坐到我门口了,我若不来,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我这个明妃,对殿下多冷漠。”
    上官宏业闭上眼,惨然一笑,慢慢地爬起来:“呵,我应该知道的,除了这个答案,还能有什么呢?”
    是他愚钝,是他天真,在求一个不该有的答案。
    隨后,他转身,踉蹌著要离开。
    但是下一刻,明兰若却忽然唤住了他:“殿下,拿了伞再走吧。”
    说著,她把手里拿的另外一把伞递给他。
    上官宏业脚下一顿,转身,看著她手里的伞,忽然问:“我能进去换身衣服吗?”
    明兰若一愣,看著他惨白的面孔,略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自然可以,你进来吧。”
    別看街道上没人,可那些角落与暗处,多的是人盯著,她还能拒绝他,让他大冬天里淋著雨走不成?
    这一次,上官宏业拿了伞,微颤著撑开,跟著明兰若进了府。
    明兰若带著他去了客院厢房,让春和捧著乾净衣服放在桌子上。
    “殿下换一身衣服,一会喝碗薑汤。”她示意春和去吩咐小厨房煮汤。
    她话音刚落,忽然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上官宏业整个人浑身发抖地用力抱住她。
    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她的髮丝间,颤声道:“谢……谢。”
    门外的景明直接就想衝进来动手:“放开我们小姐!“
    但明兰若却忽然抬手,朝她、景明两人摇了摇,示意她们在门外等著。
    等著她们出去了,明兰若才淡淡地道:“殿下,你这样不合適,鬆开吧,不要搞得场面不好看。”
    抱著她的男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身体痛苦到痉挛,湿透的身体在不断地发抖。
    “我……杀了父皇……”他忽然喑哑地低声道。
    明兰若一愣,心念电转,结合之前苍乔对她说过的一些事情,大概明白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情了。
    可直到现在宫里並没有敲丧钟,苍乔也没让人马上通知她皇帝的死讯。
    那么,明帝八成没死,只是上官宏业很可能对皇帝动手了。
    她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殿下糊涂了,这话不能隨便说。”
    除了回一声虚偽的场面话,她能说什么。
    上辈子,上官宏业也杀了明帝,可是她没有看见他如此痛苦。
    他那时候虽然有些脸色不佳,仿佛有很有些心事的样子,但大部分时候都还是意气风发的。
    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上辈子的自己也许不配看见他痛苦的样子。
    当年,他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自己人,只是当成一个很好用的工具。
    一个工具是不配知道主人真正的喜怒哀乐的。
    所以,今生,她看见的这个上官宏业是当年的自己不了解的男人。
    他的痛苦,他的煎熬,都毫不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这些前生,她孜孜以求的东西和人,如今却早已是她不需要的东西了。
    明兰若垂下长睫,她轻声道:“殿下,你我作为朋友,就只能到这里了,你该放开我了。“
    这辈子,她终於认识了一个完整的上官宏业,以后再见面就是敌人,
    上官宏业闭上眼,深深地抱了她一下,才慢慢地鬆开了手,喑哑地道:“兰若,你过几日要离京了吧。“
    明兰若道:“后日。“
    上官宏业喑哑地道:“你,一路保重。“
    他没有再多说,有些话,只能压在喉咙里和心底。
    一如他也知道面前的女子,大概隱藏了许多秘密,也不愿对他说。
    明兰若轻声道:“好,殿下换衣服吧。“
    她走出了门外,关上门。
    一门之隔,窗外,这一年的冬雨特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