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雪与火的界限(上)
宿主的动作依旧稳定而高效,滑雪板在深厚的雪层上划出规律的沙沙声,但秦天能感受到他体內某种东西正在慢慢发生变化。那並非放鬆,而是一种从极致专注的狙击状態中逐渐抽离后,更深层疲惫感的浮现。肾上腺素的余威散去,留下的便是那无孔不入、变本加厉的寒冷,以及精神长时间紧绷后的钝重感。
脸颊接触过冰冷枪托的皮肤传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指尖在厚重手套里微微颤抖,並非因为恐惧,而是低温与长时间维持稳定压力后的生理反应。每一次深呼吸,肺部都像是被粗糙的冰碴刮过,带来细微却持续的疼痛。
队伍沉默地前行了將近一个小时,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嶙峋的山坳处再次停下。指挥官打出手势,示意短暂休整,补充能量,並儘可能恢復一些正在被严寒迅速剥夺的体温。
队员们分散开来,各自寻找相对避风的地方。宿主靠著一块巨大的、覆盖著冰壳的岗岩坐下,卸下滑雪板和步枪,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迟缓。他先是警惕地观察了来路和四周,確认安全后,才从隨身携带的、同样涂成白色的帆布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麦麵包,一些风乾的肉条,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裹著的、看起来像是奶酪的东西。食物冻得坚硬,几乎难以咀嚼。宿主拿出一把小刀,费力地切下一小块肉乾,放进嘴里,用口腔的温度慢慢將其软化,然后再缓慢地、近乎机械地咀嚼吞咽。他又掰了一小块麵包,同样处理。
进食的过程毫无享受可言,只是为了给这具几乎冻僵的身体补充最基本的热量和能量。食物冰冷粗糙,划过喉咙的感觉並不比吞咽冰渣好多少。他拿出军用水壶,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冰块碰撞的声响。他拧开壶盖,小心地倒了一点点在壶盖里,那液体几乎瞬间就开始凝结。他快速地將那一点点尚未完全冻结的液体倒入口中,冰冷的刺激让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
秦天共享著这一切感官。那冰冷的食物,那几乎能冻裂喉咙的少量饮水,那从內到外都无法驱散的寒意。这是一种与飢饿、乾渴交织在一起的、更为复杂的痛苦。
休整时间很短。大约十分钟后,指挥官再次打出集合前进的手势。队员们迅速收起仅存的食物,重新绑好滑雪板,拿起武器,没有丝毫怨言。短暂的休息並未能带来多少暖意,只是让僵硬的四肢稍微恢復了一点活动能力。
队伍继续在无边无际的白雪世界中移动。风雪似乎永无止境,能见度依然很差。宿主的目光除了警惕地扫视四周,也开始更多地留意雪地本身。他在观察雪层的厚度、硬度,判断下方是坚实的冻土还是可能隱藏著危险的沼泽或溪流。他在寻找著某些自然的地標——一棵形状奇特的大树,一片岩石的分布方式——以此来修正前进的方向。
秦天通过他的眼睛,学习著这种在缺乏明显参照物的雪原中导航的技巧。这完全不同於城市战依靠街道名称和建筑物,也不同於常规战场依靠地图坐標。这是一种更原始、更依赖对自然环境深刻理解的生存技能。
突然,宿主的目光定格在右前方不远处的一片雪地上。那里的雪层似乎有些异样,顏色更深,而且微微下陷。
他抬起手,示意暂停。小队再次停下。
宿主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滑向那片区域。他用步枪的枪托,谨慎地拨开表层的积雪。
积雪之下,露出的不是泥土或冰层,而是一些焦黑的、扭曲的金属碎片,以及一些被烧得只剩下框架的木质结构残骸。碎片上还能看到模糊的绿色油漆和红色的五角星痕跡。
是一架被击落的飞机残骸。型號难以辨认,但从涂装看,属於苏联空军。残骸已经被大雪覆盖了大半,显然坠毁有一段时间了。周围散落著一些更大的碎片,甚至能看到一截冻得僵硬的、穿著飞行服的手臂,从雪堆中突兀地伸出来,手指扭曲,皮肤呈现出可怕的青灰色。
宿主沉默地注视著这片小小的死亡遗蹟。没有恐惧,没有怜悯,也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物竞天择般的平静。他像是在確认一个事实,一个在这片白色战场上每天都在发生的、寻常的事实。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更远处。在那片残骸的另一侧,雪地上有一些模糊的、不属於自然形成的痕跡。较大的脚印,还有……类似雪橇或拖拽重物留下的划痕。痕跡很旧,也被风雪破坏了不少,但依旧能分辨出,是通向西北方向的。
宿主滑回队伍,对著指挥官低声快速匯报了几句,並用手指明了方向。
指挥官闻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看了看宿主指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简陋的、绘製在防水布上的地图(秦天瞥见上面布满了各种手绘的標记和箭头),沉思了片刻。
新的命令通过手势下达:改变原定路线,沿著这些痕跡进行追踪侦察。
小队再次行动起来,但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和警惕。他们不再追求速度,而是更加注重隱蔽和安静,沿著那些几乎要被风雪抹平的痕跡,小心翼翼地向前滑行。
秦天的心也提了起来。这些痕跡意味著什么?是坠机倖存者?是前来搜寻的苏军部队?还是……別的什么?
追踪持续了將近半个小时。痕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断断续续,但大致方向保持不变。他们进入了一片更为茂密的云杉林,树木高大,枝叶上堆积著厚厚的积雪,光线变得愈发昏暗。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尖兵猛地握拳蹲下!
整个队伍瞬间再次进入战斗状態,分散寻找掩护。
宿主迅速滑到一棵粗大的云杉树后,小心地探出头。
前方林间的一片空地上,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那里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营地痕跡。一个几乎被雪掩埋的窝棚,是用折断的树枝和飞机蒙皮残骸胡乱搭成的。窝棚旁边,熄灭的火堆只剩下一圈黑色的灰烬和一些未燃尽的碎木。
而真正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在窝棚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躺著三具尸体。
他们穿著苏军的冬季军服,但破烂不堪。两具尸体靠在一起,像是互相依偎著冻死的,脸上还残留著绝望和痛苦扭曲的表情,皮肤青紫,覆盖著白霜。第三具尸体则离得稍远一些,姿势怪异,他的身边,散落著一些……被切割过的、冻硬的人体组织碎片,以及一把沾著暗红色冰碴的飞行员求生刀。
无需多说,任何人都能看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坠机后的倖存者,在严寒和绝望中,为了生存,突破了最后的底线。
一股强烈的、混合著噁心与寒意的战慄感席捲了秦天。即使经歷过史达林格勒的残酷,眼前这幕寂静的、发生在冰天雪地里的绝望惨剧,依旧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理衝击。寒冷不仅能冻僵身体,还能冻结人性。
芬兰士兵们沉默地看著,白色的偽装服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冷漠的旁观者。他们的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秦天能感受到身边宿主那骤然变得更加冰冷的情绪。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对於战爭將人逼至如此境地的、冰冷的厌恶与蔑视。
指挥官打了个手势。两名士兵上前,极其谨慎地检查了窝棚和尸体,確认没有活口,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或装备残留。
检查很快结束。指挥官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简单地一挥手。
小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这片被死亡和疯狂气息笼罩的林间空地,继续沿著那些痕跡向前滑行,仿佛只是路过了一个令人不快的路標。
那些痕跡最终通向了一条封冻的、覆盖著厚厚积雪的小河河道。痕跡在河道边消失了,对方显然利用了河道来隱藏行踪。
追踪至此中断。
指挥官观察了一下河道上下游,最终摇了摇头,打出手势,示意放弃追踪,按照原计划路线继续前进。
队伍再次调整方向,离开了河道,重新没入无尽的雪林之中。
刚才那幅地狱般的景象,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秦天的意识里。他感受到宿主的气息变得更加冷硬,滑行的动作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要儘快远离什么的急促。
极致的寒冷,不仅能造就“白色死神”这样的致命猎手,也能將人变成吞噬同类的野兽。
“雪原掩埋的不仅是躯体,还有在绝望中凋零的人性。极寒面前,生存的代价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