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雪原之后
张浩那句无心的“特务”调侃,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轻轻扎破了秦天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自身与周围环境那日益明显的割裂。他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视角审视著这个和平世界,甚至无意中改变了它微小的运行轨跡(物业的巡逻路线),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力量感,而是一种更深的惶恐与疏离。
办公室的四面隔断,公寓的苍白墙壁,甚至张浩那充满生活气息的聒噪,都开始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挤压。他需要空间,需要距离,需要一种……能与他內心那片无尽雪原相匹配的、广阔而沉默的环境,去安放那无处可去、又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向公司申请了积攒已久的年假,一共五天,加上前后周末,凑足了九天时间。经理很痛快地批了,或许也觉得这个越来越沉默寡言、气质阴鬱的年轻人確实需要放鬆一下。
当张浩得知他要去独自徒步,而且是往北方的山区去时,瞪大了眼睛:“哥们儿,你没搞错吧?这都快入冬了,山里比城里冷多了!你去那儿徒步?看光禿禿的树杈子和石头?”
秦天只是淡淡地回答:“嗯,清静。”
他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制定详细的攻略。只是简单地买了一张前往北方某省城的火车票,然后从省城转乘长途汽车,一路向著更偏远、海拔更高的山区进发。他的行李极其简单:一个基础的徒步背包,里面是有限的换洗衣物、一些高能量食品、一个保温壶、简易急救包、以及那本片刻不离身的深蓝色笔记本和笔。他没有带专业的登山装备,仿佛去的不是寒冷的山区,只是一个普通的郊野公园。
旅程漫长而顛簸。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的繁华变为农田的规整,再到丘陵的起伏,最后是越来越茂密、色彩愈发单调(以松树的墨绿和枯木的灰褐为主)的原始山林。空气也明显变得更加清冽乾燥。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坐落在雪山脚下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有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旁稀疏地分布著几家招待所、小饭店和卖山货土產的店铺。游客寥寥无几,这个季节更是几乎看不到外来面孔。当地的居民面容黝黑粗糙,带著长期在高寒地带生活留下的印记,眼神淳朴而好奇地打量著这个突然出现的、穿著单薄、气质明显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他在一家看起来最老旧、但也最乾净的家庭旅店住了下来。老板娘是个话不多的中年妇女,默默地给他登记,递给他一把沉重的、老式的黄铜钥匙。房间在三楼,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木头桌子和一把椅子。墙壁是简单的白灰涂抹,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但窗户很大,正对著不远处的雪山。
此时已是傍晚。他放下背包,走到窗前。
顿时,一座巍峨的、覆盖著皑皑白雪的山峰,充满了整个视野。
夕阳的余暉正洒落在雪山顶上,將其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如同燃烧的冰冷火焰。而山体的大部分则笼罩在深蓝色的阴影之中,显得更加深邃、神秘、肃穆。山脚下的森林已是一片暗沉的黑绿色,寂静无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秦天。
这与他“梦境”中经歷的那片无边无际、起伏相对平缓的雪原不同。这是更加具象、更加雄伟、更加具有压迫感的冰雪存在。它是沉默的,却是强大的;是美丽的,却是危险的;是遥远的,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带著一种亘古不变的、冷漠的威严。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凝视著那座雪山,许久许久。
熟悉的冰冷感,似乎从心底深处被这座山唤醒,丝丝缕缕地瀰漫开来。但这一次,这冰冷並未带来恐惧或痛苦,反而產生了一种奇异的……亲近感?
仿佛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朝圣?朝圣那段他无法摆脱、却又无法理解的冰雪记忆。
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了真正的徒步。没有特定的目標,没有必须征服的山峰。他只是每天早早起床,背著简单的行囊,沿著旅店老板娘粗略指点的、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径,走入雪山脚下的森林。
这里的寒冷是真实的,但与雪原梦境中那能冻裂灵魂的极致酷寒相比,显得“温和”许多。他穿著在城市里那套单薄的衣物,外面套上衝锋衣,竟然並不觉得难以忍受。他的脚步踩在铺满松针和落叶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呼吸著冰冷而纯净的空气,肺部感到一丝熟悉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
他很少遇到其他徒步者。大多数时候,只有他自己,以及无尽的树木、岩石、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还有远处始终沉默矗立的雪山。
他行走著,不说话,不思考,只是行走。让身体的疲惫逐渐积累,让大脑放空。
但那些冰雪的记忆,却並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退,反而变得更加活跃。它们不再是夜晚强行闯入的噩梦,而是在这似曾相识的寒冷与寂静中,自然而然地浮现。
有时,当他穿过一片背阴处、残留著未融化积雪的林地时,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会瞬间將他拉回那个滑雪前行的小队。
有时,当他找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休息,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石面时,宿主潜伏狙击时的专注与寒冷,会清晰地重现在感官里。
有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颳过林海,发出类似雪崩来临前的低沉呜咽,会让他的心臟猛地一缩,肌肉瞬间绷紧。
他甚至会无意识地运用起那些雪地观察的技巧:评估地形的起伏,寻找最佳的路径,注意风向的变化,观察远处是否有移动的物体(儘管他知道那大概率只是动物)。
这些记忆和本能,不再是需要抵抗的入侵者,而是在这片真实的、广阔的寒冷天地里,找到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和释放。它们不再仅仅是他大脑中孤立的、痛苦的碎片,而是与外部环境產生了连接。
他不再试图去分析、去恐惧、去排斥。他只是行走,感受,並存。
一天下午,他走得比平时更远,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山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那座主峰的全貌。巨大的冰川从山顶蜿蜒而下,在阳光下闪烁著冰冷的蓝光。
他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拿出保温壶,喝了一口热水。水是温的,但在这环境下,很快变得冰凉。
他望著那座雪山,望著那片冰川,望著下方墨绿色的林海。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缓缓地笼罩了他。
那种在城市里时刻伴隨他的错位感、疏离感,在这里,似乎被奇异地稀释了。他的內在冰雪与外在的冰雪,仿佛达成了某种暂时的、沉默的和解。
他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和笔。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但他还是缓缓地翻开。
他没有画地图,没有记录战术细节,也没有写冗长的感受。
他只是望著雪山,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在空白的纸页上,一笔一划地、极其认真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日记摘录】地点:雪山之下
“我从未属於那里,却又仿佛从未离开。”
笔尖停顿。他看著这行字,看了很久。
这句话,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所有复杂难言的心绪。那个冰天雪地的战场,他作为一个被迫的“附身者”,当然从未真正属於过。但那段经歷的一切——寒冷、恐惧、坚韧、牺牲、还有那句低语的“t?m? maa on meid?n”(这是我们的土地)——却又如此深刻地从內部重塑了他,让他与那个世界產生了永久的、无法剥离的连接,仿佛他生命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再也无法真正回归所谓的“正常”。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没有再写別的。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山脊上,直到夕阳再次將雪峰染红,气温开始急剧下降。
返回小镇旅店的路上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无声地飘落,沾在他的头髮和肩头。他没有加快脚步,反而走得更慢,感受著这真实的、温柔的雪,与记忆中那些狂暴的、致命的雪,是如此不同,却又源自同一种自然伟力。
晚上,他坐在房间那张冰冷的木头桌子前,就著昏黄的灯光,再次翻开笔记本,看著白天写下的那句话。
窗外,是漆黑的夜空和雪山巨大的、沉默的剪影。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座雪山也在沉默地凝视著他。
两个冰冷的、沉默的存在,隔著一扇薄薄的窗户,进行著一场无人知晓的、关于归属与流放的无言对话。
他知道,假期结束后,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喧囂而温暖的“正常”世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场独自朝向寒冷的徒步,並非一次逃离,而是一次確认。
確认了那份寒冷的重量。確认了那份连接的牢固。也確认了,此后余生,他都必將带著这片雪原之后的一切,孤独而沉默地走下去。
“並非所有归途都指向温暖。有些人註定走向寒冷,並非寻求救赎,只为与体內冰河相认,在真实雪境中,確认自身永恆的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