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饥寒交迫
阳光透过窗帘,將客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秦天依旧蜷缩在沙发背后的地板上,冰冷的触感从瓷砖地面丝丝缕缕地渗入身体,却无法冷却那仍在血管里奔流的、源自另一个时空的惊悸。
过了许久,那因为一声细微纸片响动而引发的、刻入骨髓的过度反应才缓缓平息。心臟不再那么疯狂地擂鼓,但一种深切的、空洞的虚弱感从身体最深处瀰漫开来。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被掏空后的虚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梦里被彻底消耗殆尽了。
他扶著沙发,有些踉蹌地站起来。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挛缩感,伴隨著一种火烧火燎的诡异的不安。这不是普通的飢饿,这是一种带著恐慌性质的、源於生命最底层求生本能的强烈信號。口腔里乾燥得发苦,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衝进厨房,猛地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灯光亮起,照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物——新鲜蔬菜、水果、牛奶、鸡蛋、昨晚的剩菜……和平时代富足到近乎奢侈的储备。
然而,看著这些食物,秦天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欣慰,反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和……牴触。冰箱里透出的凉气,莫名地让他想起了那个废墟世界的彻骨寒冷。
但他的身体背叛了理智。胃袋再次发出强烈的、几乎是疼痛的抗议。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抓住一袋吐司麵包,甚至来不及取出,就粗暴地撕开包装袋,抓起两片雪白的、柔软的麵包,狠狠地塞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囫圇咽了下去。粗糙的吞咽动作颳得喉咙生疼,但他毫不在意,紧接著又抓起第三片、第四片……
接著是牛奶。他拧开瓶盖,直接对著瓶口咕咚咕咚地猛灌。冰凉的液体涌入胃中,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饱胀感。
但这感觉不对。
完全不对。
梦里的那种飢饿,是渗透到每一个细胞、抽乾所有力气、让思维都变得迟钝模糊的可怕剥夺。而此刻咽下的柔软麵包和冰冷牛奶,口感如此“虚假”,味道如此“平淡”,它们填满了胃囊,却无法触及那种灵魂深处的、被飢饿折磨出的巨大空洞。
他停下来,看著手中被捏得变形的麵包,又看了看冰箱里琳琅满目的食物,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疏离感涌上心头。他在这里狼吞虎咽,而“他”呢?那个在冰冷废墟里挣扎的宿主呢?
那种飢饿感,並未因为现实中的进食而有丝毫减弱,它仿佛是从灵魂层面传递过来的,盘踞不去。
他猛地关上冰箱门,转过身,背靠著冰冷的冰箱面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胃被食物塞满了,甚至有些发胀,但那种源自深处的、诡异的“飢饿感”和“乾渴感”依然顽固地存在著,像一个无法填满的黑洞。
他抱住膝盖,將脸埋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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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期而至,带著不容抗拒的强制性。
意识再次被粗暴地拖拽、剥离,投入那片冰冷、灰暗、充满死亡气息的维度。没有过渡,没有缓衝,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地狱的景象便再次覆盖了一切感官。
冷。这是最先恢復的感觉。一种能冻结血液、凝固思维的彻骨深寒。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透过破烂的军大衣,侵蚀著早已透支的体力。宿主蜷缩在一个半塌的防炮洞角落里,和其他几个倖存下来的士兵挤在一起,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体温。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色哈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饿。紧隨其后的,是那种熟悉的、噬骨钻心的飢饿感。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反覆揉捏,空磨著,发出阵阵令人尷尬又绝望的鸣响。喉咙干得冒烟,嘴唇因为乾渴和寒冷而开裂,渗出血丝,用舌头去舔,只会带来更尖锐的疼痛和更深的渴望。
补给已经中断多久了?一天?两天?或者更久?在这片失去时间概念的废墟里,根本无法计算。后方运送物资的通道被德军炮火和狙击手死死封锁,偶尔冒险衝进来的运输队,往往连人带物资一起消失在猛烈的炮击之下。
飢饿和乾渴,取代了枪炮,成为了眼下最致命、最折磨人的敌人。
下士的脸色比天气更加阴沉。他清点了一下小队最后剩余的那点可怜储备:人均不到半块坚硬如石的黑麵包,水壶里的水也早已见底,舔舐內壁只能感受到冰冷的金属味。
“Жpatь.”(吃食。)他哑著嗓子,將最后那点麵包碎屑勉强分给大家,每个人拿到手里的,还不够塞牙缝。水则完全没有了。
宿主將自己分到的那一点点麵包渣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湿润,不敢咀嚼得太快,试图延长这一点点食物在口腔里停留的时间,欺骗自己正在进食。但那点东西瞬间就消失了,反而更加激起了胃里那头飢饿凶兽的疯狂咆哮。
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的冰霜,笼罩著这个小小的角落。体力正在飞速流逝,寒冷加倍地消耗著本就匱乏的能量。有人开始低声咒骂,有人则眼神呆滯地望著洞外那片灰濛濛的废墟,一言不发。
“hyжhonckatь.”(必须去找。)下士最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Вoдa.eдa.nhaчeпomep3hem.”(水。食物。否则我们会冻死饿死在这里。)
没有人反对。留在原地是等死,出去寻找,虽然危险,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小队再次出发,人数只剩下五个。每个人都很虚弱,脚步虚浮,在废墟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移动,警惕地观察著四周,既防备德军冷枪,也搜寻著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
废墟之下,埋葬著无数的尸体,双方士兵的,还有来不及撤离的平民的。有时,翻动瓦砾寻找食物时,刨出来的可能就是一只僵硬的手或者一段腐烂的肢体。那种景象和隨之而来的恶臭,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宿主和其他人一样,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著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藏匿物资的缝隙。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贪婪,专注於最原始的生存目標,暂时压下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在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地下室入口,他们发现了一点“东西”。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吱吱叫著,啃噬著一袋可能被遗弃的、已经发霉变质的穀物。
如果是平时,只会让人觉得噁心。但现在,在那极度的飢饿驱动下,这几只老鼠在宿主和士兵们眼中,变成了活动的、蛋白质的来源。
“kpыcы!”(老鼠!)一个士兵眼中冒出绿光,嘶哑地喊道。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几个人同时扑了过去!用枪托砸,用工兵铲拍!老鼠受惊,四散奔逃!
宿主也加入了围捕,他的动作因为飢饿和寒冷而有些迟钝,但那股 desperation赋予了他力量。一只老鼠试图从他脚边溜走,他猛地一脚踩下去。
噗嘰。一声令人极度不適的、软组织被踩烂的轻微爆裂声。
脚下传来细微的挣扎,然后停止了。
宿主挪开脚,看著地上那摊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但飢饿感立刻將那点噁心压了下去。他弯腰,捡起那只死老鼠,尸体还是温热的。
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了收穫。没有人说话,彼此的眼神里都带著一种野性的、心照不宣的光芒。
他们迅速退回一个相对隱蔽的断墙后。拿出刺刀,简单地剥去皮毛,掏出內臟——那些东西被隨手扔在一边,立刻引来了其他更小的虫豸。剩下的、粉红色的、微微抽搐的肉块,被串在刺刀上,或者直接用工兵铲的刃口抵著,凑到旁边还在微弱燃烧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引起的余烬上烤炙。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肉很快被烤得外表焦黑,甚至有些地方半生不熟,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混合著焦糊和腥臊的气味。
宿主看著串在刺刀尖上那块小小的、冒著可疑油烟的肉,喉咙剧烈地滑动了一下。理智和文明的习惯在疯狂地尖叫著拒绝,但身体的求生本能却压倒了一切。
他闭上眼睛,像是完成某种仪式,又像是放弃最后的挣扎,將那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老鼠肉塞进了嘴里。
咀嚼。口感诡异,坚韧中带著一点滑腻,强烈的腥味充斥著口腔,几乎让人立刻吐出来。
但宿主强行吞咽了下去。为了热量。为了活下去。
秦天同步感受著那可怕的味道和口感,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差点把现实中吃下去的麵包和牛奶全都吐出来。那种为了生存而被迫突破底线的屈辱和痛苦,深深地刺痛了他。
其他人也在默默地吃著,表情麻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令人不快的任务。
食物(如果那能称之为食物)的问题暂时缓解了一点点最尖锐的飢饿刺痛,但乾渴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他们必须找到水。
在一处低洼地,他们发现了一个被炸弹炸出的浅坑,里面积聚著一些浑浊的、带著可疑顏色的液体。水面上漂浮著杂质和油污,散发著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一个嘴唇乾裂得最厉害的士兵,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趴下,就要將头埋进水里痛饮。
“cton!heль3r!”(站住!不能喝!)下士厉声喝止,但晚了一步。
那名士兵已经贪婪地喝了好几大口那浑浊的污水。喝完后,他抹了抹嘴,甚至还咧开乾裂的嘴唇笑了笑,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满足。
下士走过去,脸色难看地看著那坑水,又看了看那个士兵,最终没再说什么。水源太难找了。
他们用头盔小心翼翼地装了一些水,儘量撇开表面的浮沫,但水的顏色依旧令人不安。每个人分到了一点,宿主看著头盔里那浑浊的、散发著怪味的水,犹豫了一下。极度的乾渴最终战胜了疑虑,他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水味道古怪,带著土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涩味,但至少暂时湿润了如同著火般的喉咙。
那个喝了大量污水的士兵,起初还好,但过了几个小时后,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他先是抱著肚子痛苦地呻吟,脸色变得蜡黄,然后开始剧烈地呕吐和腹泻,整个人迅速脱水虚弱下去,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间歇性地抽搐,发出痛苦的囈语。
没有人有药。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他。其他人只能围在旁边,眼睁睁地看著他的生命隨著污秽物的排出而一点点流逝。
宿主看著战友那痛苦不堪、迅速失去生气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寒冷、飢饿、敌人的子弹没有立刻带走他,反而是这看似能维持生命的水,成了最痛苦的催命符。
最终,在那天夜里,在一片冰冷的废墟角落,那名士兵在持续的高热和痛苦的抽搐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死时,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望著灰暗的天空,仿佛在质问著什么。
队伍再次减员。寂静中,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以及剩下四个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宿主默默地拿起死去士兵那空空如也的水壶,和自己同样空空的水壶放在一起。他看著战友冰冷的、污秽的尸体,一种比寒冷和飢饿更刺骨的绝望,缓缓地淹没了心臟。
飢饿和乾渴,比子弹更残忍,更缓慢,更折磨人。它们一点点地剥去人的尊严,耗干人的体力,最后將生命碾磨成微不足道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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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再一次从冰冷的梦境中惊醒。
这一次,他没有猛地坐起,只是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天板上熟悉的纹路,仿佛还能看到那片灰暗绝望的天空。
胃里因为之前塞进去的食物而有些发胀,甚至隱隱作痛。但那种灵魂层面的、蚀骨般的“飢饿感”和“乾渴感”依旧盘桓不去,如此鲜明,如此深刻。
他缓缓坐起身,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书桌前。手指触碰到那本厚厚的、深蓝色的笔记本和一支冰冷的笔。
他坐下,翻开本子,甚至不需要光线,凭藉著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一种近乎本能衝动,在纸页上用力地写下了一行字。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飢饿比子弹更残忍。”
写完这行字,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嘴里,似乎还残留著那烤老鼠肉的腥臊味和污水的涩味。鼻腔里,縈绕著死亡和腐烂的气息。耳边,迴响著战友临死前痛苦的呻吟。
现实世界中食物的饱腹感,与梦境传递来的濒死飢饿感,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感知在他体內疯狂撕扯,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和迷失。
他究竟是谁?是那个坐在温暖安全公寓里的秦天?还是那个在史达林格勒废墟里,为了活下去而啃食老鼠、饮用污水、目睹战友痛苦死去的无名士兵?
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噩梦的迴响,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吞噬著他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