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氧气危机
林薇带来的汤的温热,並未能持续温暖秦天太久。那本竖排繁体的坑道日记,像是一个无形的漩涡,不断將他的心神拉回那片缺氧、阴冷、被死亡笼罩的地底世界。书写那些感官碎片的过程,並非一种释放,反而更像是一种深度的、近乎共感的沉浸,让那些原本属於宿主的体验,更深刻烙印在他自己的神经末梢。
他对环境的感知变得愈发敏感。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他会下意识地避开过於拥挤的地方,那种人群密集带来的空气滯闷感,会瞬间触发他关於“缺氧”的潜在焦虑。在密闭的电梯里,哪怕只有短短几十秒,他也会不自觉地加深呼吸,仿佛在提前储备氧气。这种对“呼吸”本身的关注,是前所未有的。阿富汗的山地行军考验的是心肺耐力,史达林格勒的废墟瀰漫的是烟雾和灰尘,摩加迪沙的炎热消耗的是水分,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直接而赤裸地面对“空气”本身可能被剥夺的终极恐惧。
他甚至在网上悄悄查阅了高原反应和密闭空间生存的资料,看著那些关於血氧饱和度的科学解释,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坑道中那些渐渐发紫的嘴唇和艰难起伏的胸膛。科学术语无法完全描述那种绝望的窒息感。
夜晚,他几乎是带著一种生理性的预感躺下的。胸腔似乎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憋闷。
意识的切换变得无比顺畅,却也无比沉重。
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声音,不是景象,而是……窒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极度恐慌的窒息感。
之前的缺氧只是背景音,是持续的不適。但这一次,空气仿佛骤然变得无比粘稠、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在吞咽滚烫的沙砾,肺部拼命扩张,却只能攫取到微不足道的氧气,根本无法满足身体最基本的需求。心臟在胸腔里疯狂地、徒劳地擂动,带来阵阵心悸和头晕。
视线所及,是一片极致的混乱和恐慌。
坑道內比以往更加昏暗,那盏唯一的马蹄铁灯早已熄灭。大量的尘土瀰漫在空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手电筒扫过的光柱,才能短暂地照亮一张张因极度缺氧而扭曲、呈现出可怕青紫色的面孔。
咳嗽声、剧烈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无意识的嗬嗬声,取代了之前死寂的绝望。
“通风口……塌了!”“挖!快挖开!!”“不行……外面炮火……”“喘……喘不上气……”
嘶哑、绝望的喊叫声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
宿主的情况同样糟糕。秦天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却收效甚微。太阳穴突突地跳著痛,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色的斑点,意识因为缺氧而逐渐模糊,一种濒死的恐惧本能地攥紧了每一根神经。
手电筒的光柱慌乱地扫过顶壁。原本的几个通风口,显然在不久前的一次猛烈炮击或爆炸中被彻底炸塌、堵塞了。唯一的空气来源被切断,这条坑道正在迅速变成一个真正的活棺材。
有人挣扎著用工兵铲去挖掘塌陷的通风口,但动作很快因为力竭和缺氧而变得绵软无力。铲子掉落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年轻的新兵(也许是补充上来的)受不了这种缓慢窒息的折磨,猛地站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想要衝向坑道口准备徒手扒土,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脸上充满了动物般的惊恐。
“回来!找死吗!”旁边一个老兵嘶哑地吼道,但声音微弱。
宿主离那个新兵最近。就在新兵即將失控的瞬间,宿主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扑过去,不是阻止他,而是將他死死地按倒在相对低洼的土窝里,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他身上。
“別动……別喊……”宿主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气息喷在新兵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喘慢点……深……深吸……慢吐……能多活一刻……”
他不仅在用身体保护新兵免受可能射入坑道口的流弹伤害,更是在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传授著在极端缺氧环境下唯一能稍微延长生存时间的、最原始的方法——控制呼吸节奏,减少不必要的氧气消耗和体力浪费。
新兵在宿主身下剧烈地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因为缺氧而乏力,只剩下绝望的哭泣和本能地、试图遵循宿主指示的、艰难而深长的呼吸声。
宿主自己也严格遵循著这种方法。秦天能感觉到宿主胸腔极其缓慢而深长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漫长而痛苦,每一次呼气都带著无法抑制的颤抖。这种有意识的控制,需要消耗巨大的意志力,与身体求生本能带来的 panic直接对抗。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秦天。它不同於史达林格勒废墟中为了爭夺一个掩体而互相射击的野蛮,不同於摩加迪沙街头因恐惧和误解而射向平民的混乱。这是在绝对的无望中,依然试图用最后一丝力气去保护更弱小者,去传递哪怕一点点生存希望的、近乎本能的善良和责任感。这种在死亡面前展现的人性微光,比任何英勇衝锋都更加触动人心。
时间在缓慢的、令人窒息的痛苦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缺氧而瘫软下去,意识模糊,只剩下身体本能地抽搐著呼吸。手电筒的光柱越来越少,越来越微弱。黑暗和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那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隨时会熄灭。
宿主覆盖在新兵身上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意识开始模糊。那种濒死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而接近。
就在秦天(以及宿主)的意识几乎要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不同於炮弹爆炸的巨响从坑道深处传来!紧接著,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欢呼声!(虽然微弱,但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通了!二连……从侧面……挖开了一个口子!”“有气了!有气了!”
一股微弱但確实存在的、带著泥土腥味的清新空气,如同甘泉般,缓缓地从坑道深处流淌进来!
虽然依旧稀薄,但对於濒临窒息的人们来说,这不啻於神跡!
宿主猛地抬起头,贪婪地、深深地吸入了第一口救命的空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著灼痛的肺部,却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生机感。
身下的新兵也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和深呼吸。
坑道內,如同退潮般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痛苦的喘息和咳嗽声。
没有人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重新获得呼吸能力的、最简单也是最极致的幸福(或者说,是痛苦缓解)之中。
宿主艰难地从新兵身上翻下来,靠坐在土壁上,和大口大口地喘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但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
秦天就在这种极度疲惫、濒死体验过后、重新获得氧气的复杂感官衝击中,猛地惊醒过来!
他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如同溺水获救的人,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著臥室里充足而清新的空气!心臟依旧狂跳不止,肺部因为之前梦境中的极度缺氧而隱隱作痛,仿佛真的刚刚经歷了一场窒息危机。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和胸口,確认呼吸的顺畅。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了很久,才慢慢平復下来。
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以及最后时刻感受到的、同袍之间最原始的保护和生存意志,混合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激盪。
他打开檯灯,双手依旧有些颤抖。
他没有先去拿那本繁体日记,而是首先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桌面上那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水的重量,让他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心。
他低下头,將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闭上了眼睛。
不仅仅是为了水。更是为了这无所不在、自由呼吸的空气。
生存的底线,在此刻被重新定义。能顺畅呼吸,便是莫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