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报復?
第83章 报復?
谨身殿。
朱元璋拋出了问题。
御医们都缩缩脖子沉默了。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生麻黄只有过量才会有生命危险,一钱、两钱至多是身体不適。
蜜炙过的麻黄不可能变得更坏,只要不改变药性就可以用的。
现在已经確定,药性没有变。
只是在宫中行医多年,都养成了说话不说满、遇事不出头的习惯。
何况现在是太子用药,干係太大,他们更是战战兢兢,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幸好院使、院判都在。
王院使似乎还在组织语言。
戴思恭躬身回道:
“陛下,臣认为可行。”
王院使立刻也跟进回道:”陛下,老臣也认为可行。”
其他御医这才按照排序跟著赞同朱元璋微微頜首,“那今晚的药方就换炮製过的麻黄,诸卿以为如何?“
依然是戴思恭第一个赞同:
“臣赞同!”
之后是王院使,各位御医。
朱元璋微微頜首,“那就这么定了。”
王院使当即拱手领旨。
环视眾臣,朱元璋不由地感慨道:
“戴卿为了试製蜜炙麻黄,最后炭气中毒,幸好问题不大。”
戴思恭连道惭愧,自己是御医,竟然还中了炭气。
朱元璋又嘆道:
“许这么的年纪,从雾化到蜜炙,都是前所未有的开创之举。”
“戴卿、许生做事如此用心,朕心甚慰!”
戴思恭连称“不敢当”。
周慎行心里酸溜溜的,这次又让戴思恭、许克生露脸了。
他也有些纳闷,许克生的脑子是这么长的,哪里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
朱元璋又和眾人聊起了太医院歷任优秀的御医,不时感嘆几声。
眾臣子当然明白,陛下这是勉励眾人,以这些优秀的医生为榜样。
王院使也带著眾人,一再保证,一定要学习先贤,努力提高医术。
朱元璋说的越发起劲。
可是眾臣的神情却越来越怪,鬢角都出汗了,就连王院使也在夹腿提臀。
夕阳终於沉入西山。
暮色笼罩京城,快要宵禁了。
朱元璋看到宫人端上烛台,终於摆摆手道:
“散了吧。”
標儿该吃晚上的药了。
眾臣都暗暗鬆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拱手告退。
出了谨身殿,王院使和戴思恭自持身份,还能稳稳地向前走,不少人已经在疾步快走了。
麻黄还有一个功效就是利尿,刚才每个人都喝了一大碗。
驯象门內。
许克生和林司吏登上了码头,船夫摇著小船走了。
许克生低声道:
“林司吏,我还要从水路回去。”
如果走旱路,被士兵看到就不好解释了。
林司吏解释道:
“明天开城门之后,他来接我们。”
林司吏在前面带路,两人穿街过巷。
林司吏一边走一边解释道:
“像你找的这种档案,找堂官,不如找管库房的书吏更快捷。”
许可生也深以为然。
找堂官,最后堂官也要找书吏去解决,堂官不可能去翻故纸堆。
穿过两个巷口,他们终於赶在宵禁前进了一个厢,最后在一个小院子前站住了。
只有一进院子,三间低矮的茅草屋,还在西侧建了一个厨房。
篱笆拉的院子,柴门是碎木板拼凑的。
林司吏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衣著朴素乾净的老妇人出了屋子,开门看到是林司吏,妇人热心地招呼:
“快请进!”
又转头大声道:
“是林司吏!”
屋里传来动静,还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兴奋地叫了一声:
“林兄!快进来!”
很快,屋里点起了微弱的亮光。
林司吏指著许克生介绍道:
“大嫂,这位是小许相公。”
许克生拱手施礼,“晚生见过婆婆。”
老妇人慈祥地说道:
“外面冷,快进来吧。”
一个灰白鬍子的矮瘦老人迎了出来,站在房门口招呼:
“林兄,快进屋,外面太冷。”
林司吏给双方做了介绍,奉上准备的素食。
许克生也拿出篮子,“婆婆,这是晚生带来的豆腐汤。”
老妇人笑著接了过去,“你这孩子真是客气。”
客套了一番,眾人一起进屋落座。
林司吏询问道:
“孙兄,最近身子骨怎么样?”
孙管勾笑了,“还能怎么样?一时半会死不了。”
林司吏指了指许克生:
“许相公的医术不错,要不要帮你把个脉?”
孙管勾见许克生年轻,以为是读书人念了几本书就出来装,便摆摆手客气道:
“老夫最近还,先不麻烦许相公了。”
林司吏心中有些急了,就靠给你看病才能伸手要东西。
你不让看病,我们怎么开口?
“孙兄,许生的医术还是很好的。“
孙管勾却笑了笑说道:
“和你说实话吧,我这老病了,吃了十几年的药汤子,实在喝够了。马上甲之年了,也不想折腾自己了。”
2
老妇人过来招呼:
“先用晚饭吧。”
眾人在饭桌前落座,老妇人亲手布置了饭菜,果然全都是素食。
孙管勾解释道:
“林兄知道,我的胃口不好,家没有荤腥,只有这些素菜。”
林司吏摆摆手,笑道:
“是我们来的太突然了。”
老妇人送来了一壶温热的黄酒。
许克生婉拒了,今天有事要谈,他担心酒后头脑不清醒。
孙管勾见他还未戴冠,也没有再劝,他和林司吏两人对饮。
两个老吏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往事,很多都发生在胡惟庸还是丞相的时候。
从他们的故事中,许克生看到了另一个胡惟庸,一个和官方文件完全不同的胡惟庸。
不过,他关注的不是这些,他更想知道王大锤的家世。
终於,林司吏问道:
“老孙,还记得考功清吏司的第任郎中吗?”
许克生不由地暗暗佩服,到底是老公人,將真正的问题藏在话里,前面的回忆往事都是铺垫。
孙管勾沉吟了片刻说道:
“记得,他的姓很少见,姓“哥舒』,名“宗铭』。”
哥舒宗铭?
许克生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
林司吏有些惊讶:
“哥舒?竟然是西北来的汉子?”
孙管勾摇摇头,“老家河北,他和咱们的眉眼无甚区別,除了个子高大健壮。他的妻子还是江南的女子。”
林司吏急忙问道:
“我知道,他上书为丞相喊冤被免职,后来呢?”
孙管勾却举起酒杯,“来,走一个。”
两人觥筹交错,许克生只能忍著好奇心,耐心等候。
期间,老妇人端来不少菜。
但是许克生的豆腐汤却迟迟没有上来。
终於,孙管勾放下了酒杯,才继续道:
“他被免职后,朝廷一直没有处分他,但是倒霉的达官显贵太多了,他一个郎中反而没几个人在意。“
林司吏有些沉默了,他当时是工部侍郎,因此下狱。
孙管勾继续道:
“后来他被朋友接走了,去了江北,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许克生见林司吏走神了,只好自己问道:
“管勾,请问是哪位朋友接他们去的江北?”
孙管勾想了想:
“老夫记得,哥舒郎中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两家来往甚密,那个朋友曾在丞相府当幕僚,姓余』,人示余。”
许克生立刻想起了余大更。
会不会是这个“余”家?
孙管勾斟满了酒,和林司吏碰了一下,“走一个。”
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捏著筷子问道:
“你们怎么突然问起哥舒郎中?”
许克生也不隱瞒,解释道:
“有个大匪,威胁到了晚生的安全,他自称是哥舒郎中的后人。”
孙管勾十分意外,“还有这事?”
他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老夫猜测,冒名的可能性大。哥舒郎中是在洪武十三年底罢官的,他的大儿子在洪武十二年就在北境战死了。”
许克生问道:
“他的其他孩子呢?”
孙管勾再次摇摇头:
“其他孩子就更不可能了。哥舒有三个儿子,另两个儿子,当时老二才两岁,老三在襁褓之中。老二即便活到现在,也不过是十二三岁,年龄都对不上。”
许克生陷入迷茫。
难道王大锤撒谎了?
可是看他当时的神情,那么悲伤,不似作偽。
许克生又询问道:
“管勾,哥舒一家去了江北,之后朝廷没再查过吗?”
孙管勾点点头:
“查过,但是哥舒一家查无踪跡,京城的房子之类的也都卖了。”
许克生急忙问道:
“是谁发卖的,可能查到?”
孙管勾看了看他,摆摆手道:
“小许相公,都是陈年往事了,谁还记得那些细节。哥舒郎中可是朝廷的逆犯啊!“
他最后的一句意味深长,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就是话题太敏感,不愿意深谈。
许克生有些失落,线索竟然从过江之后就断了。
但是他感觉孙管勾还知道一些什么,只是因为胡惟庸案,他不愿意多说。
林司吏勾起了伤心往事,和孙管勾闷头喝了起来。
两人热了三壶酒了,喝的面红耳热,依然不断碰杯。
许克生看得出来,两人谈起彼此的孩子都十分了解,关係一定匪浅。
许克生吃了一碗饭便放下了筷子,心里有事,食慾就不太好。
老妇人做的菜虽然比不上董桂,但是作为农家饭,口味已经算上佳了。
孙管勾很挑剔,偶尔会点出菜的瑕疵。
林司吏还在企图套话,但是孙管勾已经转而谈起了美食。
他对京城哪有好吃的酒菜了如指掌,不仅有大酒楼,还有小巷子里的小馆子。
各家的拿手菜,谁家酒酿的好,谁家的店小二知书达理,甚至谁家的小食做的好,他全都门清。
谈起某些名菜的做法,他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许克生想起林司吏说他是老饕,果然不虚,这人將京城吃遍了。
林司吏在聚宝门外的寺庙买了几份素菜,孙管勾似乎不是很感兴趣,他吃的更多的是妻子做的菜。
许克生也对比过,买的素菜虽然精致好看,但是味道差了些。
老妇人终於端了一个瓦盆上来,放在了桌子中间。
正是许克生带来的豆腐汤,也是后世有名的文思豆腐。
白色的豆腐丝,青色的冬笋丝,黑色的木耳丝。
本来还有红色的火腿丝,但是做成后被董桂挑了出去了。
许克生知道,脾胃的毛病本就不需要忌荤腥的。
今天见了孙管勾,仔细看了他的五官和气色,果然是胃有问题。
看他贪酒的样子就知道,酒喝的太多了,估计吃饭也是飢一顿饱一顿,时间久了脾胃虚弱。
这种情况更需要吃荤腥补充营养,孙管勾被庸医给误导了。
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似乎一群人走过去。
很快,又归於平静。
见许克生留意外面的动静,孙管勾摆手示意无妨,“宵禁了,这是厢长带人关闭厢门呢。”
京城各处的城门都在缓缓关闭。
蓝玉带著一群侍卫从燕子磯下了船。
今天去江北巡视了一圈卫所。
开春了,土地在渐渐化冻,卫所的屯田也该准备春耕了。
上了战马,一行人朝城里赶路。
观音门外,骆子英催马迎了上来,“老公爷。”
蓝玉看骆子英带著笑意,心中猜测是好消息,抖抖韁绳道:
“进城再说。”
城门將早已经將城门打开,恭候老公爷回城。
过了观音门,侍卫前后拉开距离。
只留下骆子英落后半个马头,和蓝玉一起赶路。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敲打著青石板。
夜风冰冷,蓝玉却感觉心头有一团火,烧的他百骸烦躁。
自从太子北巡迴来病重,他就一直如此了,人不能閒下来,閒下来就被这团燥火烧的浑身不舒坦。
但是他从未和別人提起过,这是心病,太子病好了他就好了。
如果太子——,那更没必要治了。
骆子英低声道:
“老公爷,宫中传来消息,太子可能要换一味药。”
“哦?什么药?为什么换?”
“说是將生麻黄换成蜜炙麻黄。是许克生的方子,陛下已经命御医尝药了。什么时候开始换还不知道。“
蓝玉捻著鬍子点点头:
“是许的,然是没问题的。看来换了蜜炙的,的要好?”
骆子英摇摇头,“消息没说这么细。据学生了解的医理,生的麻黄药性峻猛,而蜂蜜润缓,应该是可以將生麻黄的药性变得平和些。”
蓝玉频频点头,“能变好,就是大好事!”
催马走了一段路,蓝玉又问道:
“周德兴最近老实吗?”
骆子英忍不住笑了:
“老公爷,他几乎门不出,二门不迈,老实的完全不像他。”
蓝玉冷笑了一声,“他再不老实,陛下就不会放过他。真以为一个请罪的奏本就完事了?竟然耽搁了太子就诊,该死的东西!“
蓝玉紧紧攥著马鞭子,那天周德兴要不是跪在他面前哭,当时就用鞭子抽他了。
“许生最近如何?”蓝玉关切道。
骆子英笑道:
“现在许生出门都有锦衣卫的番跟著,安全无忧。”
蓝玉依然不放心,叮嘱道:
“病情终於有了好转的跡象,这离不开许生,他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
骆子英重重地点点头:
“老公爷,学生明日就挑几个机灵的,专门负责许生这条线。”
蓝玉微微頷首,“咱们早该如此了。万一遇到锦衣卫也拦不住的,你可以拿老夫的名帖去。”
骆子英拱手应下。
马队缓缓前行,不远处就是凉国公府了。
圆月当空,月光下马队的影子不断晃动。
蓝玉沉默良久,才低声嘆道:
“骆先生,现在的局面是,朝廷不能无太子,太子不能无许生!“
骆子英躬身道:
“老公爷,学生明白。”
他心里很清楚老公爷的担忧,岂止是朝廷不能无太子,勛贵更不能啊!
2
咸阳宫。
有了朱元璋的旨意,太子的药方確定换了一味药。
將生麻黄换成了蜜炙麻黄,配伍的桂枝也相应地减少了用量。
院使、院判签字画押,值班御医联署,过程丝滑,没有任何人反对。
蜜炙麻黄还是戴思恭下午做的,经过层层检验后,王院使亲自切片,称重一钱。
这是今晚太子的用量。
太子妃吕氏带著东宫的妃子、郡主前来探望。
听到有了更好的药,她们也都欢欣鼓舞。
朱標心中也有些期盼,笑道:
“希望换了药之后,那些不舒服的感觉能少一些。”
吕氏看著他,柔声道:
“夫君,一定会减轻的。”
江都问道:
“这是谁发明的蜜炙?真聪明!”
朱允熥一挺胸膛,大声道:
“自然是那个许秀才。”
眾人都很惊讶,吕氏笑道:
“又是他?!”
朱允熥问江都道:
“大姐,十三姑的猫怎么样了?”
江都摇摇头,“这才手术几天,看不出来的。那条断腿绑的严严实实的,十三姑都不让它下地。”
“哦。”朱允熥有些失望。
江都笑道:
“不过,小秀才做的那个“灯罩』,就是防咬圈,现在很受欢迎。猫儿狗儿受了伤,主子都会亲手给做一个。“
他们姐弟俩聊的热火朝天。
朱允炆则將弟弟朱允慳叫到一旁,询问近期的学业。
朱標笑咪咪地在一旁看著,感受家庭的温馨。
吕氏则亲自给他挠痒,端水,擦汗,忙的不亦乐乎。
药汤终於送进来了。
试药后,朱標几口就喝了下去,擦了擦嘴,感嘆道:
“今晚的药汤没有往常那么苦了。“
江都笑道:
“父王,蜜炙的嘛,都被蜂蜜浸透了,能不甜嘛。”
朱標嚼著蜜枣,眉开眼笑地回道:
“我儿说的是!”
眾人的说笑声渐渐安静下来,都在等候太子的反应,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换了药方,太子能舒服一些。
一刻钟后,內官进来稟报:
“太子殿下,王院使请令,希望进来把脉。”
吕氏站起身,该回去了。
“夫君,今晚感觉如何?”
朱標仔细体会,惊讶道:
“只出了点白毛汗,没过去那么多汗了,也没有头晕、噁心这些毛病,明显好受多了。”
吕氏喜笑顏开:
“恭喜夫君,这次换药果然是好的。”
其他妃子也都上前恭贺。
朱標笑著点点头,“都是戴卿、许生的功劳啊!听说戴卿为了炮製麻黄,都炭气中毒了。“
吕氏听了也感嘆不已,“戴院判是个忠心做事的。“
吕氏带著眾妃子、女儿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了一个嬤嬤,“你在这稍等刻,把脉结果出来再。”
等太子妃一行人走了,王院使、戴思恭两人进了寢殿。
王院使给太子仔细把了脉,又观察了太子的气色,询问了太子的感受。
和戴院判简单交流了几句,他拱手道:
“殿下,脉象如常,换的药方很合適。”
朱標喜笑顏开:
“好!太好了!”
朱元璋从外面走了进来,“既然合適,太医院就儘快制定蜜炙麻黄的规矩,开始炮製吧。”
看到儿子少遭了一些罪,朱元璋龙顏大悦,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王院使、戴思恭躬身领旨。
朱標问道:
“父皇,这是许克生献的秘方,给点什么奖赏好呢?“
“赏!”朱元璋捻著鬍子笑道,“朕记著呢,找个合適的时机就赏他!”
孙府的晚宴还在继续。
油灯如豆一般的光芒,人影晃动,屋內也就勉强看见菜和碗。
幸好一轮圆月洒下清辉,添了不少光明。
老妇人拿来竹勺,给每人盛了一碗文思豆腐。
昏暗的灯光下,孙管勾看不清楚,好奇道:
“老林,你带的什么汤?”
林司吏急忙摆摆手,“不是我。”
许克生笑道:
“是晚生带来的,用嫩豆腐做的汤。”
老妇人吃了一惊:
“许相公,这白色细丝是豆腐切的?”
“是的,婆婆。”
“哪家馆子的?这厨子的刀工,真绝了!”老妇人问道。
不等许克生回答,孙管勾就摆摆手道:
“肯定不是京城的馆子,不然老夫不会不知道。”
许克生笑道:
“婆婆,是晚生的管家做的。”
“哦,真厉害啊!”老妇人连声感嘆,端著空下的碟子出去了。
没想到小秀才竟然养得起管家,老妇人又给切了几个咸鸭蛋端了上去。
孙管勾捧起碗仔细打量,精细的刀工也引起了他的兴趣,“能將嫩腐切的这么细,这人做菜不会差了。”
喝了一口汤,他的眼睛亮了:
“清淡可口!”
又喝了一大口,大讚:
“味道鲜美!”
他直接端起碗,稀里呼嚕喝光了一碗。
自己又盛了一碗,一口气喝光了,这才满意地咂咂嘴,“这汤合老夫的胃口!”
老妇人从外面进来,嗔道:
“你少喝点儿,猛喝这么多,胃该吃不消了。”
孙管勾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老妇人却对许克生笑道:
“贵府的豆腐汤肯定有过人之处,別看他馋,其实他吃的少,很少有这么好的胃口。”'
许克生笑道:
“豆腐平和,养胃,管勾平日可以適当吃一些的。”
老妇人上前又给孙管勾盛了一碗豆腐汤,“许相公说了,你可以吃的。难得你也有胃口,那就多吃点吧。”
孙管勾又美美地喝了一口,“医家不让老夫碰荤腥,如果能有这汤,老夫不吃荤腥也罢。“
他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合了一下,嘀咕道:
“真是奇怪,明明喝出了腿的味,却见不到腿,这是什么怎么做出来的?”
许克生没有解释,而是端起豆腐汤,自己也喝了一口。
滋味很鲜美。
其实,汤里不仅加过火腿丝,还放了两勺鸡汤提鲜。
不让孙管勾吃荤腥才是扯犊子,全素饮食必须有很好的营养搭配。
孙管勾现在老脸蜡黄,明显就是营养不良。
孙管勾冲许克生挤挤眼,低声道:
“还有鸡汤?”
许克生微微頷首。
孙管勾一挑大拇指,“这汤地道!”
林司吏看孙管勾喝的那么美,也喝了一口,不由地连声夸讚,“许相公的这份豆腐汤绝了!”
孙管勾颇有些遗憾,“今晚喝这一次,下次就不知道何时了。老太婆,你好好看著,以后做给我吃。”
老妇人在门外撇了撇嘴,“老娘煮豆腐块,这汤里的豆腐跟头髮丝一般,现在老眼昏的可切不出来。”
孙管勾鬱闷了,小声嘟囔道:
“你不昏也休想切出来。”
看著面前的半碗汤,他竟然捨不得喝了。
林司吏心中暗笑,喝完一碗豆腐汤他就不再添了。
董桂做的量大,用的大瓦罐足足有四五海碗的量,结果被孙管勾一个人就喝了大半。
最后他的妻子不得不劝阻:
“豆腐饱人,你撑著,明天又抱怨胃疼。”
酒足饭饱,老妇人上前撤去残席,又烧了一壶热水送来。
孙管勾拿出了茶叶和一堆茶具。
林司吏上前帮忙,熟练地碾著茶叶。
孙管勾和林司吏喝茶汤,许克生喝茶叶。
孙管勾感嘆道: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直接冲泡,叫叶子茶。只有咱们这些老傢伙还喜欢碾碎了喝茶汤。”
林司吏笑著附和道:
“等咱们这代人过去,茶汤也就埋入故纸堆了。”
“可不是嘛。”孙管勾感慨连连。
三个人各捧一杯茶。
孙管勾和林司吏聊起了官场的各种八卦。
一些不为人知的秘闻、丑闻,勛贵高官的勾兑、不法,恶霸的横行、残暴,被两人隨口就抖了出来。
许克生一开始听的心惊肉跳,没想到天子脚下,锦衣卫的番子无处不在,竟然还能出现这些腌臢事。
可是两位老吏却很平淡,犹如在说家长里短一般。
寒冷的春夜,屋外寒风呼啸。
两人从官场扯到美食,又扯到农耕,扯到案子。
捧著滚烫的陶杯,许克生听的津津有味,心中感嘆不已,这些几乎没有什么权力的小吏才是官场的百事通。
但是想到今天的意图,许克生心中难免有些焦虑。
王大锤武功很高,神出鬼没,至今还没有被朝廷抓捕。
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少敌意。
韩二柱兄弟的死,王大锤没有计较,但是他的同伙余大更是被自己下毒,才被锦衣卫抓住的。
王大锤如果要报復,迟早是要来的。
许克生很清楚,自己的安全不能放在敌人的善意或仁慈上,也不能完全指望朝廷的锦衣卫和兵马司。
关键时刻,最可靠的只有自己。
多了解一点王大锤的背景,自己就能有针对性地防范。
许克生猜测,孙管勾肯定还有哥舒郎中的消息没有说。
既然朝廷调查过,那肯定留有文书的。
不过著急也没用,这种老吏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
许克生只能等,寻找让老狐狸主动开口的契机。
へ
夜深了。
城中早已经宵禁。
外面传来几声梆子响,更夫拉长了嗓音在叫喊: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二更天了。
林司吏放下茶杯,”太晚了,安置吧。”
孙管勾起身道:
“两位委屈下,在西耳房凑合宿吧。”
孙妻已经铺好了床铺。
虽然简陋了一些,但是被褥、床单、枕巾都十分乾净。
许克生一夜没睡踏实,他本就有恋床的毛病,换个地方就容易失眠,现在有心事,就睡不著了。
林司吏鼾声如雷,臥房里也传来孙管勾的鼾声。
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犹如一曲交响乐。
直到午夜,许克生才迷迷糊糊小睡了片刻。
凌晨。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厨房灶火的影子在窗纸上跳动。
孙妻起床做早饭了。
林司吏也醒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看到许克生已经在叠被子,他好心地劝道:
“许相公,还有个多时辰开城,你再睡会。”
许克生摇摇头,“不困了。”
听到孙管勾还在打鼾,林司吏低声道:
“这次可能白跑了。“
昨晚他也觉察到孙管勾有所保留,所以一直在套话,可是孙管勾滑不留手,完全不上当。
直到睡觉他也没搞清楚考功郎的下落。
他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收了周三柱的钱,事情却办的不漂亮。
许克生笑著摆摆手,“也知道不少了,早饭再看看吧。”
林司吏低声安慰道:
“在下和管勾关係不错,这次不的话,我再来磨他几次。”
外面传来孙妻的声音:
“早饭好了!”
2
依然是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许克生猜测,如果不是客人来了,他们两口子完全会摸黑吃饭。
早饭很简单。
煎窝头片、米粥、咸菜。
客人面前多了一个熟鸡蛋。
饭桌上,昨晚剩下的最后一碗文思豆腐汤放在了孙管勾面前。
孙管勾看著汤忍不住嘆了口气:
“不瞒你们说,不知道多少年了,我就今天早晨起来胃里没闹腾。这汤合我的胃□。”
许克生笑了笑,“合”就对了,这就是针对你的脾胃来的。
林司吏笑道:
“这好办,咱们都在城当值,馋了就去许相公家打打祭。”
孙管勾急忙摆手,“偶尔吃一次,已经是老夫的福气了。“
汤已经热过了,他美美地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讚美道:
“这绝对是京城第一汤!天下第一汤!聚宝门外那些素食,和这汤比就差太远了。”
林司吏笑呵呵地听著,心中琢磨是不是可以从汤下手?
下次再来就带一瓦罐,撑死这个不办事的老东西?
许克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管勾,这是豆腐汤的做法。”
孙管勾嚇了一跳,双手摆的像风车,虽然眼馋的很,但是他不能要,“许相公,这可是贵府的秘,使不得,使不得!”
这种精致的豆腐汤,方子必定价值不菲。
有了这个方子,在京城隨便开个饭店都必定火爆。
林司吏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许克生还留了这个后手,不过现在拿出来正是时候。
许克生笑道:
“管勾,放心收下,再好也只是一道菜谱。合您胃口,说明它和您有缘。”
孙管勾犹豫了一下,还是双手接过。
为了自己的胃,今天就厚著脸皮了。
“许相公,这可是秘方,真的是送给老夫?“
许克生笑著点点头:
“放心收下,菜谱很简单,关键就在刀工。”
孙管勾喜出望外,小心地將菜谱收下,连声道谢。
有了这个方子,让老妻照猫画虎,做不到如此精致,能有三分像他就知足了。
吃过早饭,离结束宵禁还有半个时辰。
孙管勾又张罗喝茶。
这次依然林司吏去碾茶。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茶艺,做茶汤的手法十分老练,看了赏心悦目。
晨风清冷,外面一片漆黑。
许克生提醒道:
“管勾,你的病不需要忌肉,想吃就吃。”
老妇人送了一筐生过来,笑道:
“你以为他不吃啊?他在家不吃,背著老身在外偷吃呢。”
孙管勾裂嘴笑了,“馋了,忍不住啊。现在许相公也说了,我可以吃。”
妻子白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林司吏主动起身吹熄了油灯:
“喝茶用不上,別浪费油了。”
孙管勾客气了几句就罢了。
三个人端著滚烫的陶杯坐在黑暗中,主题依旧是美食。
孙管勾谈起了豆腐的各种吃法,甚至比较了不同地方豆腐宴的差別。
喝了半杯茶,外面天光放亮,要开城门了,许克生该回去了。
许克生双手轻轻揉搓陶杯,心生疑惑,难道自己看错人了?
是孙管勾胆小怕事,不敢多说?
还是出价不够,一个方子满足不了?
他决定再等等,如果城门开了还不说,就只能让林司吏用水磨的功夫了。
孙管勾啜了一口热茶,悠然道:
“许相公,不瞒你说,哥舒郎中虽然罢了官,但是后来朝廷也一度想找他麻烦。毕竟他给胡丞相喊冤,也算是胡党了。“
“但是朝廷找不到他人,一家子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锦衣卫向吏部要人,吏部派人去调查,却没查到什么,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孙管勾拿了菜谱秘方,终於吐了实在的东西。
许克生有些意外,“哥舒家不是朝廷所杀?”
孙管勾重重地点点头:
“不是!绝对不是!朝廷——”
臥房传来老妇人重重的咳嗽声。
孙管勾立刻压低了声音,探过头说道:
“朝廷当时杀红了眼,难免有冤枉的。但是只要是朝廷所杀,官方肯定有记录的。朝廷从没销毁过这类档案。“
许克生发现,对“王大锤”家世了解的越多,反而越是迷雾重重。
难道要从他们家去江北查起?
孙管勾继续道:
“前段时间,锦衣卫来调过哥舒郎中的履歷。但是他们拿走的都是官样文章。”
许克生猜测,时间应该是自己被绑架之后。
根据自己的描述,锦衣卫去找了考功郎。按照孙管勾的说法,锦衣卫这次要落空了。
“管勾,锦衣卫拿走的是原件,还是副本?”
孙管勾笑著摇摇头,“锦衣卫办差,只会拿原件。这种积年的案子,吏部也没有必要留下副本。”
许克生有些失落,锦衣卫拿走了,猴年马月归还?
孙管勾却又拋出了一个新的消息:
“当时调查哥舒一家下落的,是吏部司务厅的司务。他尽心尽力去查了,但他只是从九品的小官,能查的范围有限。”
“因为人微言轻,最后他上报的文书也没有人重视,最后也没有归入哥舒郎中的档案中。”
许克生眼睛亮了,那就说明这份档案还在吏部。
“管勾,这份文书还能找到吗?“
孙管勾重重地点点头,骄傲地说道:
“要是別人,就不好说了;但是老夫——”
他得意地端起陶杯,啜了一口。
林司吏双手握著陶杯,对许克生笑道:
“管勾就是吏部的活字典,別看架阁库的文件浩如烟海,落满尘灰,他绝对知道每一份文书在哪片区域,甚至在哪个架子上。“
孙管勾一挺胸脯,放出了豪言:
“许相公儘管放心,明天休沐,后天老夫就去找,不出三日保准送到林司吏的手上。”
许克生喜出望外,急忙拱手道谢。
宵禁结束了,许克生和林司吏也该返程了。
孙管勾亲自將两人送上码头,看著船走远了才回去。
清晨的秦淮河异常繁忙,小船隨著眾多进城的船挤在一起,几平了来时四倍的时间,才停靠许克生家的码头。
董桂早已经在角门外等候,看到许克生就急忙打开了门。
许克生进了院子,阿黄立刻跑了过来。
许克生逗著狗,隨口问道:
“没有什么事吧?”
董桂却重重地点点头,“有!”
她指著门外,“有个军汉,刚开城门就来了。”
许克生翘著脚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影。
他將阿黄拴上链子,打开大门才看到路对面蹲著一个人。
听到响动,那人站起身,一病一拐地上前,有些拘谨地上前拱手施礼,“小许相公!”
竞然是江夏侯府的赵百户。
许克生十分意外,“赵百户,你的伤没好利索,怎么跑来了?快请进!“
赵百户摆摆手,“小许相公,俺就不进去了,今天来是向您辞行的。”
“你要去哪里?”许克生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俺和十几个弟兄,都被调去了西北的甘州左卫。”
“州左卫?好像成时间不长吧?”
“俺听说是前年设立的。”
“赵百户,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就是今天早晨,俺马上就回去,东西都收拾妥了。”
许克生心情十分沉重,这肯定是江夏侯的报復。
將人从繁华的京城,赶去了荒凉的边城卫所,周德兴下手够狠的。
“赵百户,你稍等一下。”
许克生返回去取了一瓶药膏,一个钱袋子。
“你们受刑的伤都没好利索,这瓶药膏重在消炎,你们分著吧。”
赵百户接过药,感动的眼圈都红了,“小许相公,太感谢了!是有两个兄弟的伤口好的不利索。”
许克生皱眉道:
“按照我说的护理了吗?”
“是的,就是按照您说的来的。”赵百户急忙回道。
许克生点点头,又將钱袋子塞给他,“路途遥远,这一贯钱就算我送给小娃娃路上买零食吃的。“
赵百户想推脱,许克生却拍拍他的手,“收下吧。等哪天我要是去了河西,咱们好好喝杯。”
赵百户当然知道这是客气话,小神医在京城如鱼得水,怎么会去苦哈哈的大西北喝风c
“小许相公,您的恩情不知道还有机会报答吗。”
赵百户对未来很悲观,河西那里战事很多,说不定哪天就埋骨沙场了。
许克生摆摆手,“你是董百户的兄弟,就是我兄弟,自己人什么恩情不恩情的,都是应该做的。“
赵百户看看左右,长嘆一口气,低声道:
“董百户只怕也要被俺牵连了。”
“他,怎么了?”
“俺听说,侯爷告状到信国公府了,嫌董百户多管閒事。”
许克生十分意外,江夏侯竟然连一个百户都不放过,竟然找到了信国公,这人真是小肚鸡肠。
赵百户又低声道:
“俺这次来,也是听说侯府的世子要报復您,来给您提个醒。”
“周驥?”
“是的,许相公。”
“那你放心吧,他一个紈絝,不值得一提。”许克生笑著摆摆手。
赵百户看他说的如此洒脱,想到圣旨半夜相召,江夏侯爷都被嚇得不轻,许相公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靠山。
赵百户放心了,浑身轻鬆地拱手告辞:
“兄弟们和家人都在等俺出发,俺得走了。”
许克生跟著送出去很远,看著他一病一拐地上了路口边的一辆牛车,才返回院子。
想到赵百户刚才的提醒,许克生心生警惕。
刚才的不在乎,只是让赵百户放心出发。
一个侯府世子的能量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