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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悚然心惊

      第86章 悚然心惊
    许克生和戴思恭一起去了寢殿,中途就遇上了太子,身后跟著“哼哈二將”
    朱允炆、朱允通兄弟。
    太子可以自己下地走一段路了,已经不需要搀扶。
    许、戴二人急忙上前施礼。
    朱標微微頷首,“正好陪咱一起走走。”
    许克生见他还在大殿里转悠,便提议道:“太子殿下,外面春暖开,阳光正好,不如出去溜达。”
    朱標有些犹豫,“院判?”
    从医理上,风邪会干扰病症,这也是他困在宫中的原委。
    戴思恭沉吟了一下,便拱手道:“殿下的玉体是可以见风了,出去采天地之阳气,可以补正气,平衡气血。”
    朱標听到有这么多好处,一摆手,“走,出去转一圈。”
    他也早就憋闷的难受了,早就盼著能出去透透气。
    所谓的出去,其实也没有走远,就是在咸阳宫门前转悠。
    已经夕阳西下,晚霞如锦。
    天空碧蓝,余辉洒落在琉璃瓦上,溅起点点金光,飞檐斗拱蒙了一层温和的虎珀光圈。
    朱標纵目远眺,顿感心旷神怡,不由地抬起胳膊舒展了四肢。
    许克生看著他,感觉像犯人放风一般,高高的红墙犹如监狱的高墙。
    这个想法太危险,许克生迅速放下了。
    ~
    看了一会儿远景,朱標迈开了步子,“哼哈二將”在后面亦步亦趋。
    朱標將许克生招到面前,问道:“启明,今天月考?”
    “是的,殿下。”
    “考的如何啊?能不能进步几名?”朱標笑道。
    许克生犹豫了一下,回道:“稟殿下,应该比上次要强一些。”
    许克生虽然有信心进步一些名次,但是成绩不出来他也不敢將话说的太满。
    朱標笑道:“黄编修说了,你的底子弱,现在能有进步,就是好事啊!九层之台,起於累土,就要有这种水滴石穿的慢功夫,学问才能做成。”
    许克生洗耳恭听,最后拱手道:“晚生谨记殿下教诲。”
    戴思恭上前道:“殿下,下午许生陪著周御医去黄府出诊了。”
    朱標点点头,“本宫都知道了,周御医也束手无策。”
    戴思恭有些意外,自己都没注意到周慎行什么时候来的。
    朱標站住了,嘆了口气,“黄医家的病,难道比本宫的还难治吗?”
    戴思恭解释道:“殿下,他得的是脑疾,非药石可医。”
    许克生提议道:“是不是可以顺著他的想法来,就承认他当官了,然后再扣个贪污、瀆职的帽子,恐嚇一下,也许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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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標笑道:“你以为没用过?”
    戴思恭也捻著鬍子笑了。
    许克生愣了,“晚生在医案中没有看到。”
    看他们的意思,显然已经试过了。
    那为何医案是空缺的?
    自己数过编號,医案明明是连贯的。
    朱標笑道:“那是陛下用过的法子。年前犯病,戴院判的药方也没起效,就让应天府將人捉去,一顿恐嚇,还打了板子。屁股都打肿了,依然还不清醒。”
    许克生看他满额头虚汗,算算时间也有半炷香的时间了,就劝道:“殿下,回屋吧?別晾了汗。”
    朱標点点头:“回去,本宫也累了。”
    眾人簇拥朱標回宫,朱標边走边问道:“启明,你有办法吗?”
    许克生回道:“殿下,晚生认为黄医家的病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肯定有其诱因。”
    “你说的有道理。”朱標微微頷首。
    “晚生想多了解一些他的成长背景、家庭情况。”
    “下午去,你没有和病人聊聊?”
    “殿下,晚上问了病人一些问题,但是除了饮食起居,其他的问题病人回答勺都很含糊。”
    朱標站住了,招手叫来一个太监,命令道:“去锦衣卫衙门,將黄长玉的文档全部取来,交给许相公阅览。”
    ~
    寢殿,宫女送来湿巾。
    朱標没有上榻,而是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接过湿巾擦了擦汗。
    眾人落座后,宫女送来茶水。
    朱標突然一拍大腿,笑道:“本宫差点忘了。”
    他点著一旁的管事婆,吩咐道:“去將那个包裹拿来。”
    管事婆奉命退下了,很快拿来一个包裹。
    许克生一看就激动了,这么熟悉的顏色、样式,不正是自己丟失在韩五云的那个院子的医疗包吗?!
    董百户没来得及寻找,事后他再去也没有找到。
    许克生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在太子这儿。
    朱標示意管事婆,“给许生。”
    许克生急忙起身接过,包裹沉甸甸的,凭感觉东西都在。
    失而復得感觉太好了!
    许克生十分开心,很想打开检查一番,其中有几件很难打造的。
    但是里面有不少刀子,在太子面前打开就犯了忌讳。
    他忍下衝动,將医疗包放下,拱手感谢:“多谢太子,这个医疗包对晚生太重要了。”
    朱標摆摆手:“本宫只是负责转交。这是锦衣卫在命案现场找到的。你之前提到的韩二主、韩五云都已经死了,就埋在那个院子里。”
    根据仵作的检验,韩二柱死前曾经中过毒,和许克生的讲述正好吻合。
    朱標指著医疗包,示意他打开:“打开吧,让大家也开开眼界,看看小许神医的用具有何不同。”
    太子妃她们都看过了,但是他和戴思恭都还没细看过。
    眾人也都好奇地看著鼓鼓囊囊的包裹。
    许克生拱手领命,恰好自己也要看看。
    內官搬来一张茶几,许克生將医疗包放上,缓缓打开。
    他的医疗包是捲筒的设计,隨著不断展开,各种器具都展现出来。
    朱標背著手上前,有些他认识,有些很陌生。
    看著一排刀具,他甚至想到了饮虹桥的那次手术。
    也正是那次,君臣相识。
    许克生仔细查看了一遍,东西全在,完好无缺。估计余大更他们没时间动,也没有重视,就立刻带他换了地方。
    朱標点著几个器械,询问了用途。
    许克生一一作答。
    戴思恭在一旁看著,默不作声,心中记下了几个有用的器械,准备也仿製一巴备用。
    朱標看到其中一根银针有些粗,针尖有些尖锐,“这根——也是银针?”
    许克生捏起银针,展示给他看:“殿下,这个是空心的,药汤可以从中流过。”
    朱標接过去,凑著烛火仔细观瞧,“你將椰子汁灌入汤瑾的血管,就用的这根银针?”
    “殿下,正是。”许克生笑道。
    朱標微微頷首:“做工很精细,明明是人工捶打的,竟然看不到接缝。”
    许克生笑道:“这所有的器械,唯独这根银针不好打造。这是紫铜材质的,当初寻找工匠就找了一个多月,才碰到一个合適的。”
    朱標放下银针,回去坐下了,“下次再打器械,直接找宫中的银作局,那里有不少能工巧匠。”
    许克生见眾人都收回了目光,急忙捲起了医疗包,最后扎上绑带。
    ~
    盏茶过后,许克生给朱標把了脉。
    三天没有见,脉象有了明显的变化,“恭喜殿下,脉象比三天前更有力,更沉稳。”
    朱標病情有好转,心情大好,“自从用了蜜炙麻黄,本宫就好受多,没有那么多汗,也很少噁心、烦躁了。”
    许克生笑道:“少了这些不舒坦,睡的更好,食慾也就跟著好了。”
    朱標哈哈大笑,“正是!”
    朱允熥在一旁看著,心中十分羡慕。
    每次许克生来,父王的笑声都多了起来。
    想到父王在自己面前的不苟言笑,朱允熥就心生寒意,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害怕。
    朱標又和戴思恭、许克生討论了后续的治疗。
    戴思恭强调医疗,药按时吃,適当针灸,辅以按摩。
    许克生则提醒每日要锻链,多下地活动。
    戴思恭解释道:“启明,殿下每天都有晨练的,就在前面的大殿。”
    许克生很惊讶,“是吗?练了什么?”
    戴思恭刚要解释,却被朱標阻止了。
    朱標笑道:“你今晚不是值夜吗?明天早晨一起练。”
    许克生笑道:“那晚生就太荣幸了。”
    眾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
    太监抱来了黄长玉的文档,厚厚的一摞。
    ~
    许克生告了一声罪,接过文书去一旁阅读。
    暮色沉沉,太阳已经落山了。
    许克生看的很入迷,戴思恭几次叫他先去用晚饭,他都完全没有听到。
    虽然许克生阅读速度快捷,但是也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放下最后一页,他对黄长玉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
    黄长玉的祖父曾任元朝的四川行省的左丞,家里又经营海贸,一时富可敌国他的父亲希望他也走仕途,但是他喜欢行医。
    父子俩因此產生了衝突,他的父亲为了让他安心读书,曾一度焚烧他收集的所有医书、笔记。
    在黄长玉几次乡试落榜后,最终还是走上了行医的道路,为此甚至多年不回家。
    这两年黄老太公身体不好,父子两关係才有所缓和。
    大明定鼎中原,很快又施行了海禁,黄家渐渐远离了权力中心。
    去年,朱元璋召集天下富户,填充京城。
    黄家就是那时从松江府迁徙来的。
    许克生合上了卷宗,心中有数了。
    黄府虽然没落了,但是依然很有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虽然黄家没落了,但是依然丰厚的家底依然撑起了豪奢的生活。
    “什么时辰了?”
    许克生询问道。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
    “许相公,酉时了。”一旁的內官回道。
    “殿下用药了吗?”
    “刚用过了。”
    许克生站起身,走进寢殿。
    朱標斜靠在软榻上,正在看书。
    戴思恭正在一旁等候把脉。
    看到许克生进来,朱標放下书,“启明,你有什么办法?”
    许克生拱手道:“殿下,晚生倒是想到了一个方法,不过法子超脱常规,需要殿下准许才寧。”
    朱標被勾起了好奇心,当即微微頷首,“准了!”
    戴思恭也放下手中的书,捻著鬍鬚,想听听许克生怎么说。
    许克生继续道:“殿下,既然应天府的板子都叫不醒,不如加大剂量。”
    “晚生的法子来自黄梁一梦的典故。”
    “晚生怀疑,其实黄医生身体没了病,但是他沉迷於自己编织的梦中,舍不寻醒来。”
    “原委嘛,无非是他的父亲、家族给他巨大的入仕压力,终於在他见到陛下后彻底压垮了他。”
    “那就让黄府请一些戏子,切实营造一个逢迎他的梦境的环境。”
    朱標来了兴趣:“那就是真实版的黄梁一梦?他升官发財,一路上升,最后跌的头破血流?
    许克生笑著点点头,“殿下,正是!”
    戴思恭疑惑道:“那要多久啊?”
    许克生道:“可以进展快一些,三个月左右。”
    朱標捻著鬍子陷入沉吟,“三个月,还是短,容易被他发现破绽。”
    他看向戴思恭:“院判如何看?”
    戴思恭笑了,“殿下,黄府豪富,有这个实力去试试。病人也难以发现的,毕竟他已经得了脑疾,缺乏正常人的想法。”
    朱標仔细想了一遍。
    其中必然涉及假扮朝廷命官,甚至还有旨意之类的,这也是为何需要自己批住的缘故。
    朱標有些担忧:“万一这样还不醒呢?”
    毕竟要让黄府一大笔钱,折腾很多人。
    许克生回道:“晚生技穷了。太医院全力救治尚且不能甦醒,也许那就是黄医生的命了,毕竟不是所有的病都可以痊癒的。”
    “那就是让黄府试试吧。”
    朱標最终同意了,“启明写一份医案,隨著本宫的令旨一起送过去。”
    戴思恭来了兴趣,“殿下,太医院也派一个机灵的医士去全程跟踪记录吧?”
    朱標微微頷首,“善!”
    戴思恭上前道:“殿下,服药过一刻钟了,臣给您把一次脉。”
    ~
    咸阳宫。
    朱元璋用过晚膳,在殿前踱步。
    “云奇,太子那吃过药了吧?”
    “陛下,刚才东宫有太监来过,说殿下服过药了。”
    “哦,许生进宫了。”
    “是的,陛下。”
    “他们忙什么呢?”
    “陛下,据说在商量黄长玉治病的事情。”
    “哦?有办法了?周慎行下午去,不是也束手无策吗?”
    “陛下,说是许克生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演一次戏,来一场真实的黄梁一梦。”
    朱元璋不由地笑了,摇摇头,“真是胡闹!”
    其中必然少不了扮演朝廷重臣,还要假传圣旨。
    走了两步,他又问道:“太子如何说?”
    “陛下,东宫的太监说,太子很感兴趣,已经同意了。”
    朱元璋沉吟片刻,命令道:“让他们去办吧。传旨应天府尹,应天府要全力配合。”
    难得太子开心,那就让黄府试试吧。
    朱元璋拔脚朝咸阳宫走去,“去看看太子。”
    ~
    咸阳宫。
    许克生在把脉后,和戴思恭一起退了下来。
    回到公房,许克生將医疗包郑重地放在架子上。
    外面隱约传来阵阵鼓声。
    宵禁开始了。
    两人都不禁同时看向外面,早已经漆黑一片。
    戴思恭將银针归还给许克生,“咱们也早点吃饭吧,再晚点可能要忙了。”
    两人匆忙吃了晚饭,要了一杯浓茶,在窗前坐下。
    陛下经常晚上来看太子,一旦来了,两人必须去见驾,之后就要忙碌到很免。
    趁著难得的间隙,喝口茶喘息片刻。
    虽然歇不了多久,但是忙碌了一天,这已经是难得的茶歇时光。
    戴思恭对“黄梁一梦”的场景治疗法还有些担忧,“启明,就怕折腾了一圈,还是没用。
    许克生点点头,“他被入仕”这个要求压了几十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像他这样的又不是孤例。”
    戴思恭嘆道:“是啊,每年的乡试、会试发榜的时候不疯魔几个?有落榜发疯的,有榜上有名却高兴过度,犯了痰疾的。”
    “院判,他们治癒率高吗?”
    “还行,”戴思恭点点头,“据老夫所知,大部分能清醒过来。只有少部分就此疯下去了。”
    两人都嘆口气,捧著茶杯陷入沉默。
    良久,戴思恭沉声道:“为人父母,不能逼迫太急啊!”
    许克生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他虽然同情黄长玉,但是他更能理解黄老太公的做法。
    科举入仕是壮大家族的唯一道路,选择当医生,几乎等於放弃了仕途。
    过去黄府风光的时候,家族不缺官员。
    现在改朝换代,黄府没落了,需要有人进入仕途,重振门楣。
    可是黄二公子还沉迷於医术,这就是“误入歧途”。
    虽然朝廷有医官,但是类別属於伎术官,地位不高,天板很低,目前最高是正五品,並且无法跳出行业的圈子。
    许克生道:“可能是小的时候,引导有误吧。”
    从下午见到的情况,黄老太公教育儿子很失败。
    大儿子就是混不吝的货色,二儿子是个沉迷於理想的公子哥。
    黄老太公就这两个儿子,却都废了,这样的晚年也太痛苦了。
    戴思恭看宫人都在远处,就压低了声音道:“你和老夫说,在黄府治疗了一只乌龟?”
    “是啊,院判。”
    “收诊金了?”
    “收了。”
    “多少钱?”
    “宝钞三百文。”
    戴思恭微微頷首,“老夫就知道如此。”
    “院判,怎么了?”
    “傍晚时分,就一股流言蔓延开来,说你去黄府看病,一个方子都没有开,却收了黄府酬谢的重金。”
    许克生笑著点点头,“院判,无妨。”
    戴院判也点点头:“你这样想,老夫就放心了。出来做事,明枪暗箭是少不了的,防不胜防啊'
    戴思恭连声嘆息,深有感触。
    许克生揣测,他肯定经受过不少中伤,被泼过无数次脏水。
    戴思恭继续道:“启明,只要咱们站的端正,就无惧任何流言。”
    许克生这个观点持保留態度,关键还是自己要有用。
    现在他有恃无恐,不怕流言,是因为太子的病情还需要自己。
    一旦太子彻底康復,再遇到流言他就绝不会置之不理,而是立刻第一时间给自己辩解。
    毕竟眾口鑠金,积毁销骨。
    外面內官的声音此起彼伏:“奴婢拜见陛下!”
    两人对视一眼,都放下茶杯站起身,又要忙了。
    ~
    朱元璋进宫和太子聊了几句,又询问了戴思恭、许克生的诊断。
    戴思恭躬身回道:“陛下,根据太子殿下的脉象,臣认为目前的药方无需调整,可以再吃两天以观后效。”
    许克生回道:“陛下,晚生提议,现在春暖开,天地俱生,太子殿下应增加户外活动。”
    朱元璋看向戴思恭:“院判认为如何?”
    “臣附议,”戴思恭回道,“春天万物以荣,广步於庭可提升卫气。”
    得知太子的病情在向好,朱元璋微微頷首,心情不错。
    最近几次来东宫,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太子在逐渐好转。
    朱元璋看向许克生,看似隨口一问:“许生,下午去黄府出诊,黄生病情如何了?”
    许克生心中明了,流言早就被朱重八知道了,“稟陛下,黄医生的病情十分复杂,晚生没有把握能治癒。不过已经有了医案,奏请太子殿下批准了。”
    朱元璋捻著鬍子,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许克生继续道:“另外,晚生在黄府治疗了一只乌龟,收了黄府宝钞三百文作为诊金。”
    朱元璋捻著鬍子的手停住了,眼神闪过一丝惊讶。
    他没有想到,许克生去了黄府没有治病人,却治了乌龟。
    “朕知道了。”
    周云奇示意內官送来一撑奏本,放在太子的面前。
    朱元璋道:“標儿,你看看吧,这是一些沿海卫所的情况。
    许克生、戴思恭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事了,两人躬身告退。
    ~
    回了公房,两人捧著茶,在窗下閒坐。
    现在陛下、太子討论朝政,他们就清閒了。
    许克生无意中看到桌子上有一个方子,標题竟然是“酒炙杜仲”。
    他仔细想了想,不记得看过这种炮製杜仲的方法。
    “院判,这个——”
    戴思恭老脸一红,解释道:“这是老夫没事瞎琢磨的。”
    他从上百种药物中挑选了杜仲,用酒炙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
    虽然屡次试做,但是总感觉有些缺憾,似乎某一个环节没有做好。
    这次拿来,也是想和许克生商討一番,看看哪里不对。
    许克生起了好奇心,“院判,让晚生学习学习?”
    戴院判笑著伸手虚让:“看吧,隨便看,应该是你指点老夫才是。”
    许克生哈哈大笑,拿起了方子,“晚生可不敢当。”
    许克生仔细看了一遍,不愧是大家之作,炮製过程十分严谨。
    从挑选药材,到工具准备,过程面面俱到,十分详尽。
    看完之后,许克生並没有马上发表意见,而是问道:“院判这是要增强肾气?”
    杜仲味甘,性温,归肝与肾经。
    现在春天万物生发,戴院判必然是想借天地之机顺势而为,给太子补补肾。
    戴思恭微微頷首:“老夫正是如此考虑。”
    他放下茶杯,示意宫女续茶,然后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太医院现在起了一股风潮,人人都在研究炮製方略,企图突破前无古人之举,效仿当今许启明,做一款让陛下也讚不绝口的蜜炙麻黄”。”
    许克生先是一愣,没想到平常的一味药,竟然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接著他忍不住笑了:“大傢伙都是希望殿下早日康復,这份拳拳之心值得鼓励。”
    戴思恭摆摆手,笑道:“因为蜜炙麻黄,陛下夸讚过你,太子夸讚过你,据说陛下召见重臣廷议的时候,还以你首创蜜炙麻黄”,提高了药性,减少了太子病痛为例,鼓励大臣门锐意进取。”
    他接过宫女送来的茶杯,“你说,太医院的医生能不疯狂吗?”
    许克生抖抖方子,认真地说道:“我相信院判只是从医术上考虑的。”
    戴思恭一声长嘆,“知我者,启明也!”
    许克生终於评点起方子来,“院判的炮製过程完美无瑕,晚生只能学习,没什么好说的。”
    “杜仲坚韧,炮製之后,更方便煎药。”
    “酒可以活血,使药性更加缓和,必然有一定功效。”
    他认为,戴院判的努力方向是有一定道理的。
    戴思恭却摆摆手,谦虚道:“启明,提提意见吧?老夫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许克生沉吟片刻,提示道:“院判,您老不妨考虑用盐,盐炙杜仲。”
    ???
    戴思恭很意外。
    直接將药方推翻了?
    换了一种炮製方法?
    不过他並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认真思考起来。
    良久,他拍案叫绝:“好!盐炙最佳!盐走肾腑,正好助杜仲的药性下行!”
    他立刻提起笔,立刻开始梳理炮製过程。
    许克生在一旁帮著斟酌。
    戴思恭半生行医,对盐炙自然了如指掌,只见他笔走龙蛇,半个时辰后,一分完整的炮製流程出来了。
    外面传来宫人叩拜陛下的呼声,陛下要回宫了,两人起身出去送驾。
    送走朱元璋,两人又去寢殿给朱標把了脉,之后重新回了公房。
    站在公房门前,戴思恭道:“启明,今晚排班的是你和杜御医。老夫今晚在太医院,有情况就派人去叫老夫一声。”
    许克生拱手道:“院判且去忙,这里有晚生。”
    戴思恭匆忙走了,之前就感觉酒炙杜仲有哪里不够完美,今天听到“盐炙”他瞬间明白了。
    酒是协助药力上行,盐才是入肾的。
    他就像刚拿到蜜炙麻黄的方子一般,迫切地想造出来。
    今晚註定是一个不眠夜。
    ~
    晚上值班无事可做,许克生仔细回忆白天考试写的文章,將自认为不够好的地方罗列出来。
    一炷香后,许克生完成了反思,放下毛笔,揉揉惺忪的眼睛。
    又拿出一本游记看了起来。
    即便有浓茶相伴,他也不敢读四书五经,他担心看不到几页就睡过去了。
    夜渐渐深了。
    困意上涌,寒气不断席捲而入。
    许克生放下书,端起杯子想喝口茶,发现杯子是空的。
    值夜的內官不见了踪影,不知躲在哪里睡觉。
    许克生站起身,准备自己煮一锅浓茶。
    夜深人静,如果没有浓茶,根本顶不住。
    刚烧了一壶热水,拎回了公房坐下,外面传来清脆的梆子响。
    许克生凝神倾听,一共响了四次。
    大概凌晨一点了。
    许克生刚拿起的书又放下了,站起身走出殿外。
    这个时辰是最困的时候,喝浓茶已经不顶用了。
    月明星稀,夜风猛烈。
    初春的夜风扑面而来,带著刺骨的清凉。
    许克生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在殿门前慢慢踱步,將今天进宫的经歷梳理了一遍。
    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宫中规矩大,自己如果不注意,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他想到朱元璋询问黄长玉的病情时,他怔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当时的情况看似平淡,不过是陛下关心一个名医的病情罢了但是仔细揣摩,其实很凶险。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解释收钱的原因,后果会如何?
    会给洪武帝一个贪婪的印象!
    锦衣卫在监视黄长玉,但是当时屋內只有自己和周慎行、黄老太公、小胖子还有两个僕人。
    如果锦衣卫不在其中,那就可能不知道三百文的事情。
    周慎行散布的流言就成了“真相”。
    幸好院判提前提醒了,自己当时反应也够机敏,解释清楚了。
    一旦洪武帝的偏见形成,以后戴著有色眼镜看自己,自己怎么做都是错。
    许克生只觉得后背发凉。
    自己被流言所害,反而要接受拷问。
    都知道谁是散布流言的,可是周慎行却安然无恙,完美隱身。
    他再次理解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也许不经意间的几句话,就影响了一个人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
    皇宫正在沉睡,宫殿在月色下犹如一个又一个潜伏的凶兽。
    许克生意识到,自从考中生员,自己的日子过的太顺了。
    刚开始积蓄实力的志向变得模糊。
    最初规划的,要两手抓,一手积累財富,一手爭夺权力。
    有钱才能缓缓布置,才能支撑科举,才能豢养家丁。
    现在却成了一味地追求权力,满足於丰厚的诊金,完全忽视了自己的筹划需要巨额財富的支撑。
    许克生悚然心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著不慎,差点成了温水里的青蛙。
    睏倦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生於忧患,死於安乐,圣人诚不我欺!
    ~
    许克生在殿外慢慢踱步,竟然走出了一身细汗,才回公房继续看书。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鼓楼传来鼓声,声音连绵不绝,快慢相衔,很有节奏。
    五更三点了,城门要开了。
    许克生放下书,起身將公房收拾一番,又去烧了一壶水。
    他估计城门一开,戴院判就会来。
    刚拎著水回来,外面就传来快速的脚步声。
    戴思恭很快出现在了门口,带著一股寒风,许克生老远就闻到了浓浓的炭气。
    戴思恭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他的兴奋溢於言表:“启明,盐炙更有效!”
    许克生看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无比钦佩,“院判,一夜没睡呢?”
    戴思恭隨便摆摆手,“老夫不困!”
    他拿出一个小瓷瓶,推给了许克生,“这里就是盐炙杜仲。”
    许克生倒在掌心,从中挑出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体会。
    有些咸,但是杜仲变得易碎了,没了过去的韧性。
    “院判,炒断丝了?”
    戴思恭兴奋地点点头,“断了。”
    许克生吐出药渣:“那应该成了。”
    戴思恭兴奋地搓搓手,“老夫这次不急了,慢慢试药,完全確定后再稟报陛下和太子殿下。”
    上次如果不是被陛下发现,他才不会贸然拿出蜜炙麻黄。
    至少也要找几个病人试几轮药性,才能和同僚討论。
    同僚认为无误,才能上奏。
    是药三分毒,用药无小事。
    两人又討论了一番药方的配伍,最后大概擬定了几个方子。
    ~
    两人討论起来忘记了时间,直到宫人进来端走烛台,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
    戴思恭放下毛笔,吩咐內官送来早饭,“启明,赶紧用了早饭。今天休沐,很快就会有勛贵重臣进来请安。”
    许启明也放下毛笔。
    一旦忙起来,整个上午都不一定有时间吃饭了。
    自己有可能提前走,可是戴院判就难以脱身了。
    两人刚吃了早饭,漱了口,王院使便来了。
    老院使白须飘飘,晨光下很有三分出尘的意境。
    许克生对他的状態钦佩不已,明明是一个官场老狐狸,却一点也不猥琐,一副得道高人的形象。
    三人刚聊了几句,內官就来通报,太子殿下起床了。
    三人急忙起身去了寢殿。
    这次由院使给太子把了脉,太子依然很好,没什么问题。
    之后蓝玉带著勛贵们来了,还有几位大学士、尚书。
    许克生以为大臣们请安之后就该退下了。
    没想到他们反而簇拥太子去了前殿,戴思恭也过来叫道:“启明,走吧,出去晨练。”
    许克生好奇心来了,他们会练习什么,八段锦,还是五禽戏?
    ~
    东方一轮红日刚跳出地平面。
    晨光倾洒,光影在红墙黄瓦间流动。
    重臣们簇拥太子到了大殿,太子却主动招呼眾人出去,“戴院判、许生都建议本宫出来走走,陛下也同意了。”
    眾臣跟著太子去了殿外,面对旭日站立。
    太子站在前面,蓝玉和朱充炆兄弟站在太子身后,其余的重臣们渐渐向后。
    许克生和戴思恭、王院士一起,找了一个角落站定。
    一群一品、二品的大佬在,王院使这个五品就很不够看,完全凑不过去。
    没想到朱標却叫道:“启明?”
    “晚生在!”许启明急忙大声应道。
    “来前面。”
    许克生有些摸不著头脑,急忙快步上前,“殿下,何事相召?”
    朱標笑道:“六字延寿诀还是你最先提倡的,今天就你来带领大傢伙练习吧。怎么羊?”
    许克生有些迟疑,他不喜欢站在前面。
    而且眼睛的余光也察觉了一道道羡慕、嫉妒的目光。
    朱允炆、朱允熥、各位重臣,还有王院使,他们肯定比自己更想站到前面带著练习。
    朱標疑惑道:“你別说你自己没练习过?”
    许克生急忙拱手道:“晚生经常练习的。”
    他几乎每天都练,除了在宫中熬夜才会中断。
    朱標微微頷首:“那你站在最前面,咱们开始!”
    许克生见推不掉了,只好领了令旨,站在了最前面。
    深吸一口气,分开双脚,与肩同宽,双膝微微完全弯曲。
    隨著他站稳了,摆出姿势,殿门前安静了下来。
    许克生想起来昨天下午,太子对晨练欲言又止,原来就是练习六字延寿诀。
    有內官在一旁提示:“嘘字诀。”
    许克生双手缓缓提起,从肋骨下方缓缓平推,眼睛目视远方,同时嘴唇微张发出缓慢的“嘘”声。
    想像著身体的所有浊气匯聚在脊背,之后凝聚起来上涌,走百会,进晴明,最后从嘴里呼出。
    一个人的声音很小,但是二十多个人几乎同时发出同一个发音,情况就不一羊了。
    许克生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沉闷又响亮的“嘘”声。
    双手收回的同时吸气,顺序恰好和刚才相反。
    隨著双手自然下垂,吸气结束,气沉丹田。
    內官再次提示:“呵字诀。”
    一直到六字诀练习结束,许克生练的神清气爽,额头微微出了虚汗。
    虽然没了一开始练习时候的痛苦,但是心肺之间依然隱隱作痛。
    眾臣又簇拥太子进殿。
    太子在首位坐下,笑著问道:“都感觉如何?”
    大臣们纷纷表示,今天收穫满满。
    自从跟著太子殿下练习六字延寿诀,耳不聋眼不,饭量增加,走路如风。
    许克生远远地站著,想著刚才吐气时候的动静。
    估计身后的声势颇为壮观。
    幸好当初看中的是六字延寿诀,要是教了太子广场舞——
    那场面——
    不敢想像。
    许克生正在胡思乱想,朱標已经点了他的名字:“许生带著练习明显不一样啊,他的节奏慢了太多了,本宫几乎都跟不上了'
    许克生笑道:“殿下,下次晚生稍微快一点。”
    朱標急忙摆手,“別快,保持你现在的节奏。本宫发现了,这个节奏练习虽然很不舒服,但是效果更好。”
    蓝玉也跟著附和:“殿下,老臣也感觉今天的效果与往日不同。”
    朱標笑了,“那说明本宫的感受是对的。”
    眾臣子纷纷附和,今天收穫比往日更大。
    许克生赶忙谦虚,心中却有些意外,原来大家一起练过一阵子了。
    太子该用早膳了,大臣们纷纷告退。
    等太子吃了汤药,许克生、戴思恭再次把了脉,脉象如常。
    朱標催促许克生道:“一夜没睡吧?回家好好睡一觉,下午去上课。估计你们的成绩也该出来了'
    许克生拱手告退。
    戴思恭跟著送了出来。
    出了咸阳宫,看著空荡荡的广场,许克生想到了刚才的场景,不由地笑了。
    “院判,我之前见过一个武师,云手的时候习惯嘶”一声,结果他的徒弟也学会了。一群人练武,打到云手就'嘶”声一片。”
    戴思恭忍不住笑了,想到殿前的一幕,也觉得有趣,“你不知道,现在朝廷流行练习六字延寿诀”。”
    原来,太子能下地走动后,开始在宫里练习六字延寿诀。
    蓝玉很快也跟著练,又带动了勛贵们跟著练习。
    接著大学士、六部的尚书、侍郎都跟上了。
    现在大臣见面,聊的话题很多都是六字延寿诀。
    文採好的大臣,还写了练习心得奉给太子。
    许克生问道:“院判,你练习了,感觉如何?”
    他就很不在乎。咸阳宫门前上演的,不过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变种。
    戴思恭直白地说道:“老夫更喜欢五禽戏。”
    许克生哈哈大笑,他很喜欢院判的这种直截了当的態度,不逢迎,不作假,坚持自己。
    这是一个纯粹的人。
    ~
    东华门外,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在等候,许克生径直上了车。
    马车轔轔,许克生现在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盘算了最近的主要事务。
    学习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好了。
    太子的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他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恶化,病去如抽丝,慢曼治吧。
    那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赚钱。
    该从哪里入手?
    洪武帝禁止官员、藩王经商,但是对生员的限制更多是局限于于学业。
    许克生看著窗外不断后退的房舍、道路,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无论是做铺户,还是开一家小作坊,都需要有人主持,自己不能直接出面购买、搭理。
    这样大家心照不宣,却又是合理合法地存在。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包子铺,急忙跺了跺脚。
    董桂最喜欢这家的包子。
    马车缓缓停下,许克生拿著医疗包跳下了车。
    “我在这吃早饭。”
    锦衣卫的马车掉头回去了。
    许克生买了两屉包子,拎著晃晃悠悠朝家里走去。
    ~
    路旁一个锦衣年轻男子,带著几个奴僕正沿著秦淮河向东,前面不远的码头,一座画坊已经在等候。
    年轻男子看到了许克生,眼睛眯缝起来仔细打量。
    之后他吩咐奴僕,“你们等一下。”
    年轻男子用摺扇拍打著左手掌,不急不忙地向前走,正和许克生迎面对上。
    许克生没有在意,正要侧身让路,年轻男子却站住了,笑道:“许相公?许医家?”
    许克生站住了,疑惑道:“兄台有事?”
    面前眾人穿著红色锦袍,中等个子,长相普通,只有眼睛滴溜溜乱转,没有一点安分守己的样子。
    这人面带笑意,许克生只觉得面生。
    许克生不由地提高了警惕,这是谁家的公子哥?还是遇到骗子了?
    年轻男子拱手道:“许相公,在下江夏侯府周驥。”
    许克生恍然大悟,心中也吃了一惊。
    眼前的公子哥竟然是周德兴的儿子,江夏侯府的世子。
    赵百户去西北之前曾经警告,周驥扬言报復。
    许克生决定先静观其变,拱手施礼:“晚生见过世子。”
    周驥笑道:“早就听闻许相公医术过人,今日一见,许兄风流倜儻,令人心生结交之意。在下恰好约了数友,准备泛舟秦淮之上,不知贤兄可愿同往?”
    许克生见他半文半白,文縐縐地说了一堆,只是拱手道:“谢谢世子的美意,晚生还要去上学,恕在下不能从命。
    周驥也不强求,拱拱手道:“兄台说的对,学业为重,以后有机会再把盏共酌。”
    两人客套了几句便分別了。
    许克生拎著包子朝家里走,心中有些迷糊,周驥今天很有礼貌,全是客套和恭维,完全都是废话。
    他猜不透周驥突然露面的用意。
    不知道周驥说的报復,只是说说大话,还是要来阴的。
    许克生快步朝家里走去,好好睡一觉,然后去上课才是正当。
    至於其他的,统统都是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