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那一场春雨邂逅」
			
			
    
			
				      年少时候,他时常会在梦里遇见一位奇怪的画师。
    那画师有些胖,但沉静如水,似饱含沧桑,他对他喊:“君寒,跟我走罢。”
    他竟懵懂无知的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无名的河岸边上。
    画师自己先上渡船,然后才转头问他:“愿意跟我过去吗?”
    他举目远眺,望见彼岸繁花似锦,如春似画。想了想,于是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童稚的心总会在踏上渡船那一瞬,棒喝警醒。
    我要回家。
    他又想了想,转身往回跑开,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
    父皇答应要给我这世上最厉害的蟋蟀将军。
    他总是在这时醒来,有宫娥婢女及时端上消暑的莲子汤粥。
    当汤匙载着甜味含在嘴中,心里却水般溢满莫名怅惘。这种情绪对年少的他而言,是一种诡秘的异样。
    彼岸未知的风景在蛊惑着他。他真的很想过去看看,满足他好奇的同时,解开心头的疑惑…为什么彼岸总有对他亲切而熟悉的召唤,那分明是几世都无法理清的瓜葛和缠绵。
    那时他大概只有六七岁,是君王最年幼的孩子。可他并不像大哥那么愚笨无知,也不像二哥那么轻佻浮华。他从小就有安静隐忍的品格,君王视他为储君培养,虽鞭策严厉,亦宠爱有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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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掠过繁华的城池,迷失在空无一物的苍穹底,再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响用来回应。
    脚下辉煌的灯火笼罩着依旧满目的熙攘,只是这景象、这声音从高处听来有点儿模糊,因而显得不太真实。当一缕光线涂抹在香气弥漫的阁楼上,有一道纤瘦的背影正对着窗棂,发梢反握,凝思之间,玩弄着那一头如瀑般的乌亮黑发。
    时间悄悄流逝,岁月仿佛没有留下痕迹,一如桌边盆栽,有芬芳萦回,里边牡丹开得恰到好处。
    记忆里所经历的那些故事总是容易褪色转而变淡,然后被时光悄然抹去好一些细枝末节,只好借由曾经的物件来镌刻,闲时一件又一件摩挲,就好像过去的情景又在眼前一幕幕重新绽放,带动着情绪起伏于胸腔,积蓄在心口。
    那双纤纤小手忽然捻起桌边的团蒲扇,细细凝望,透过浅浅薄纱的那张面孔似曾相识,也许几个轮回以前,我们也曾在梦里见过对吗?
    她叫做伊若,在这个庞大而落寞的城池里独自生活了二十二个年头。
    二十二年前,有一个画师对她说:“你想要的一切都只是流沙,你抓的越紧,它就消失的越快。”
    于是,老去忽然就变成一瞬间的事,就在那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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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大一些后,他不再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云游画师也被他渐渐遗忘,封尘在脑袋的河里再不被记忆。
    父皇为他请了全国最好的老师,他脑海里现在唯一的专注是不负父皇之冀。
    他暗暗露出变得峥嵘的獠牙。凡听说哪里有绝妙诗赋,他定不遗余力让人找来拜读;凡听说哪里有惊世之画,他必不惜万金张罗收集珍藏。
    有一天,身边的侍从告诉他,城里出了一名叫‘伊若’的才女,容颜情赋闻名流传,诗词水墨亦令人惊叹。
    他只是笑笑。
    古往今来,多少传闻言不属实,难负盛名。
    直到某一天,他无意看见流传民间的一幅《空谷幽兰》,当即惊艳不绝,于画境意味里流连忘返。
    伊若。
    画卷落款处的两个墨字被他深深刻在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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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习惯孤独的人而言,喧闹是种惩戒。寂寞太久,总会让人变得安静和沉默。但她仍旧选择回到这个城池,只为透过傍晚薄薄的天际云霓,在接近黑暗苍穹的时候,可以遥望到那座废弃的皇宫。
    改朝换代之后,又有些年头奔流消逝。
    那座废颓的皇宫仍高高的威严耸立,一到夜里无人路过时,鬼哭哀嚎,闻者动容。
    皇宫里有座最高的高台叫伊若台,传言昔日的君王是在那里死去的…当城池演变成杀机弥漫的修罗战场,他就如同一只高贵的金色比翼,从高台坠下。
    曾目睹的人回忆说:“那一刻君王虽沦落凄苦但姿态依旧辉煌,犹如画中少年,双臂迎向天空,像在拥抱一个看不见的恋人,那么灿烂。”
    他落下的地方忽然有很多花瓣开始飘舞。
    据说这座皇宫只种牡丹。
    偏偏是种极易凋谢的花。
    寻着这个美丽传说,伊若回到了这里。
    只有这座高台,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君寒,这么多年你可好?
    ——
    ——
    他从小就听说城里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热闹非凡。十六岁那年的牡丹时节,他偷偷装扮成普通富家子弟,悄悄溜出威严又幽深的皇宫。
    时令四月,天气晴好。这一定是个美好的日子。
    空气中到处都荡漾着牡丹的清香,云朵倒影拖着身子在人群中悠然惬意。这一路的锦绣繁花完全令他沉醉,难以清醒而未能自知。
    在群花深处,终于他看见一位清瘦女子,像宿命的相遇,经历几世的轮回依旧不可更改。
    那是注定的邂逅。
    她纤瘦的背影被阳光透过枝桠镀上一层光泽,她弯身拾起一朵落花之瓣,沉思片刻,不语将它包裹入丝帕。
    就在她转身之时,他看见了她清澈的秋眸。那眼里满含着纯净与善良。她的皮肤是凝脂一样的月牙白,层层繁花将她辉映像花中仙子,双颊明艳绯红,容颜举止绝代。
    人群喧闹,她静默立于其中,出淤泥不染,犹如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牡丹。
    璀璨、夺目。
    他还来不及反应,他还来不及清醒,她已牵着丫鬟的手不知在何时离去。
    ——
    ——
    为了他,伊若宁可相信世间是存在鬼神的。他们住在我们看不到尽头的天际云朵之上,作为旁观者,用悲悯却怜惜的眼光冷冷看着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无常生死。
    君寒,你还记得我吗?
    风轻拂起她的发,却没能给出回答。
    她忽然发现发丝里已开始有斑驳的华色逐渐蔓延。
    或许,自己应该问问画师,确定离开这世间之后是否会到达另一方世界?
    如果会,自己又何必浪费这么多年的时间?
    贯穿阴阳的,最多不过是三尺白绫,或者一把匕首。
    二十二年,风雨无阻,每次来到伊若台上,伊若都会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张开怀抱。
    她想知道君寒死前那一刻,想的到底是什么?是破碎的江山,还是镌刻的爱恋?
    又或者,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她希望是爱恋,那是两人之间最后的纪念。
    其实,只要纵身一跃,兴许就能到君寒面前。
    伊若不止一次这样想,但她同时也会想起画师的话:“你一定要等待的话,二十二年后我会再来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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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青春觉醒从来只是瞬间就能完成的事。
    不过是那刹那的目光交换,连交接注视都没有,却像那清晨雨荷托盘上的一滴闪耀露珠,宿命巧合般落在他的掌心,温润潮湿的细腻感觉顺着掌纹蔓延至心底,甚至灵魂,然后终究是再抹不去了。
    他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
    他也婉拒了四周所有的婚事…仅仅为那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本是生命中正值活力,斗志饱满的青葱花季,却心甘情愿为一个他不认识的她,苦守煎熬。
    第二年的牡丹时节,他本想再次偷偷前往花会,却因为要陪父皇款待外来使臣,无法前去。等他匆匆赶到那地时,花事已过。
    满街的牡丹花瓣在风中簌簌而舞,交织成红色的雨,静立于中的他接住飘到自己面颊上的一片,忽然觉得心碎。
    ——
    ——
    傍晚,一个画师来到了伊若台。
    望着伊若那张逐渐老去的面孔,才发觉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华痕。
    时光,真是伟大而残酷。
    画师脸上浮现出含义莫名的笑容,他说道:“如果再选择一次,你还会这样虚度你的美丽年华吗?”
    伊若仍旧典雅,淡然如水的神情透露出看穿太多红尘的娴熟:“你错了,我并没有虚度我的年华。”
    画师笑而不语。
    伊若望着远方,伸出手去,像在触摸一件看不到的瑰宝,又像在拥抱隐秘的爱人:“一辈子,只要爱一次就足够了。”
    画师由笑变成叹息,右手却忽然凭空拿出一支狼毫笔来,凝空便画,须弥之间,阴冷森然的伊若台便成了无边无际的花树街道,而那神秘的云游画师已经了无影踪。
    伊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花树下面,旁边盛开牡丹。
    雨声淅沥,远远的竟有一个少年跑过来,越来越近。
    君寒!
    她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滑落,以至于君寒的惊喜转瞬间就变成了惊讶:“姑娘,你怎么了?”
    他仍旧说着什么,而伊若似乎都没听见,直到她听到远处传来丫鬟焦急的呼唤,而君寒的话也同时脱口而出:“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恍惚间,她记得这是君寒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好像被什么惊醒,向着君寒的背影大喊:“请你…请你带我走!”
    那影子蓦然怔住!
    ——
    ——
    十八岁那年的牡丹时分,他第三次微服来到牡丹花会,试图寻找那个令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
    春雨无常,路人纷纷散开。
    他在寻找避雨处时,无意捡到一方丝帕,里面包着一小朵枯萎的牡丹花瓣。
    心底仿佛有一粒火种,瞬间将他的记忆点燃,然后燎原,最终沸腾,不再平静。
    他相信这就是那位女子的。
    令他惊喜的是,丝帕上绣着‘伊若’两字。
    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才女‘伊若’,莫非她就是那幅《空谷幽兰》的画者?
    他心头惊喜交加,独自雨中奔跑揣测着。
    当他狼狈跑到一棵花树下,抖落一身雨水,抬头时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眸子。
    这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天…树下的女子俯首拾花,远处的少年微笑凝望,萦绕于四周的浓郁花香包罗这片天地。
    改变的只不过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蒙蒙春雨。
    天色正渐渐黯淡。
    牡丹的芬芳在四周游曳,两人浮在往事里溯洄,不肯离去。
    场面很静谧…但两人眼神在交汇,心神在共舞。
    纵然两人之间是不完整而又似乎不可续的,然他们却非凡令人不可思议的在每一个断口从容接上,就好像两个熟稔的棋手,对彼此对弈的一招一式早已了然于胸,只需行云流水般拆解,进而交锋。
    又好像羁绊了许久的情人,剪不断,理还乱。情人之间,是互通的,是明白的。无关晴天,无关风月,只是相邀,只是欢鸣。
    他轻轻说:“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落花的女子。我找了你两年。”
    女子和他对视而笑。
    但她脸上的笑意很快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惊讶…她看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方丝帕,用劲之大让手背青筋隐现。
    他顿悟道:“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无意捡到的。丝帕上绣有‘伊若’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花瓣。如果我没猜错,小姐就应该是这位‘伊若’姑娘吧?”
    她微笑点头。
    这场春雨越下越大,他可以清晰看见她额前湿了发,他多么想用丝帕为她拭干,可是跳动的心脏、激昂的情绪令他无法上前。他的后背已渐渐湿透,那是情绪带动而分泌的汗水。
    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也许立刻又要分离了,于是他鼓足毕生的勇气对她说:“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她只是静默,听完侧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为他留下一抹神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