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见堂
第343章 见堂
乾符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午后,庐州子城,节度使衙署。
天色尚早,一场夏雨刚刚停歇,空气中瀰漫著清新的泥土气息。
衙署外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乾乾净净,倒映著天光云影,可下雨刚过,天气就越发炎热,甚至没一会蝉声就此起彼伏,叫得人昏昏欲睡。
可就在这恬静閒適的午后,子城內却涌动著一股令人室息的紧张气息。
衙署內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平日里守卫衙署的庐州州兵,早已被替换成了清一色的保义军背鬼骑士。
他们身披明光鎧,手持长,面无表情,就这样拱卫在衙署內外。
何为牙兵,拱卫衙署就是牙兵。
其实这样的拱卫自赵怀安入庐州后就已经是这样的了,所以这一日与前几日实际上並无不同。
可来往忙碌的衙署仆隶还是从这些甲士身上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这种直觉是每一个在衙署中生存下来的仆隶的本能,虽然並不清楚今日要接待谁,但肯定有大事要发生。
所以这些一直低头做事的仆隶们做事也就越发小心了,也没人敢说閒话,於是衙署內就更加沉寂了。
只有院內的五六棵老槐树一个劲的蝉声作响。
今日就是赵怀安宴请三山、三河豪杰的日子,只是他没有把宴席设在传统的宴会厅,而是直接布置在了处理军政事务的节堂。
节堂空间开阔,四面通透,没有任何可以设置刀斧手的地方,赵大就是藉此表明,他磊磊落落,不搞暗藏刀斧手害人性命的那种小手段。
此时赵怀安已经提前等在了正厅,他也没有穿著此前那身威严的赭黄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圆袍,只是料子也是用湖丝所织,价值不菲,一件就要七八贯。
但別说,穿在赵大身上倒真有股调风流味。
这人靠衣,马靠鞍,赵大这淮西土狗穿著高档货,也有点那味了。
赵怀安大马金刀坐在马扎上,面前摆著一张宽大的条案,案上没有文书,只有一壶刚刚湖好的热茶,和一只——通体由白玉雕琢而成的小斧。
玉斧长不过一尺,造型古朴,斧刃处闪著温润的光泽,没有任何锋芒。
这並非兵器,而是一件象徵著权力的玉器,是天子赐予节度使,用以“专杀”的信物。
堂下,两侧早已摆好了数十张案几,上面也备好了茶水瓜果。
赵六、豆胖、李师泰、王进、郭从云等一眾保义军核心將领,分坐两侧,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如鹰,静静地等待著。
赵怀安一直闭著眼小憩,外面的蝉声却越发吵闹,几次冥想都被蝉声吵醒,不自觉眉头就皱了起来。
一直观察赵怀安神態变化的何惟道退下了,悄悄退了出去。
江淮这地方,到了这个七月是又闷又潮,可把豆胖子难受坏了。
他憋闷地鬆了松圆袍,又喝了一口冰镇的三勒浆,发现都给他喝完了,忍不住扫了一圈,却没发现捧酒的苍头。
看到大郎在闭目小憩,他又不敢喊,只能左顾右看,然后就看见旁边的赵六也学著大郎的样子,在那边闭目小憩,甚至皱眉的样子都如出一辙。
豆胖子撇撇嘴,暗骂:
“六子现在是真能装了!”
接著他眼珠子一转,偷偷將赵六案几上的三勒浆给摸了过来,先是倒了一半,想了想,又倒了一半,最后看赵六那杯也没剩多少了,索性就全倒进了自己杯子里。
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將空杯子又放在了赵六的案几前,就这会了,赵六眼皮子都没睁开。
豆胖子狠狠给自己来了一口,一股透心凉直衝脑门爽啊!
果然,这酒还是要这样吃,才叫爽快!
可忽然他觉得有哪些不对劲,茫然了一会,然后才意识到,刚刚还吵得让人烦心的蝉声怎么越来越小,甚至没声了呢?
豆胖子也没多想,自顾自又来了一口,虽然也还不错,但到底是不如第一口。
果然,这冰的就是吃它第一口的凉意。
那边,旁边被蝉声也吵得不行的赵六睁开眼了,他也意识到蝉声消失了,只不过他注意到对面的蓆子上少了一个人,正是黑衣社的都指挥使何惟道,於是若有所思。
可马上,他就看见自己案几上的三勒浆空了,他茫然端起酒杯,忍不住喊了一句:
“哎,我酒呢?”
这一句话,直接把赵怀安喊睁开了眼,他瞪了一下赵六,骂道:
“大伙就静气凝神,偏就你作怪!”
赵六也委屈,他这会已经看到豆胖子心虚地背了点自己,就晓得刚刚酒一定是被这狗东西给换了。
他也不想那么没出息,因一杯三勒浆而向赵怀安诉苦,可—
可那是一杯冰镇的,加了蜂蜜的三勒浆啊,谁晓得这个天,能有这么一口,那是何等快活?
所以赵六只能把气都发在了那几个到现在还没来的三山、三河的土豪们,回道赵怀安:
“大郎,我是气那些个土豪!”
“干,说是今早到,一个都没来,现在都午后了,还是一个人没有。自古都是民等官,什么时候见过官等民?”
“大郎,你说这帮人不会是耍咱们吧!”
那边赵六刚说完,身体彻底好利索的李师泰就开炮了,直接骂道:
“给他们狗胆了,要是今日没来,我带人杀过去,將他们一个个都点了灯了。”
赵六闻言,忙给李师泰一个大拇指,还得是老李。
就在这边吵吵闹闹的时候,外头传来雄壮的唱报声:
“紫蓬山王稔、王缩到!”
“大潜山刘长遇到!”
“三河圩王茂礼、王茂昭、王茂章到!”
三拨人马,几乎是同时抵达。
而堂下,当唱报声传来后,眾保义將们都齐刷刷地看向廊下,连豆胖子也將三勒浆杯子往案几下面藏了藏,然后眼神锐利地盯著外头。
赵六警到了,暗骂了句:
“狗东西,十八个心眼子全都用在咱六耶的身上!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先看看那些庐州土豪到底是何样人物。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三队人马的身影,由远及近,从光亮中缓缓走来。
走在最左侧的,是紫蓬山的王稔、王缩两兄弟。
率先进入眾保义军眼帘的却是两兄弟脚下的一双麻鞋,上头还沾著泥。
两兄弟年纪都不算太大,其中年长的那个应该就是王稔了,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敦实,脸膛是常年晒田的赭红色。
他穿件洗得发蓝的粗布圆袍,下摆掖在腰里,露出的裤腿还打著两圈补丁,脚下麻鞋的鞋尖磨得快见了底。
腰间斜插把横刀,这刀鞘倒是被保养的发亮,可那绳带一望就是有岁月了。
这人一进廊下就慌了神了,小眼晴飞快扫过满堂披甲的保义军將,又警见赵怀安案上那柄白玉斧,身子不自觉地缩了缩。
这个时候,他后面年纪稍小的一点的汉子轻轻推了一下他,才让他继续往前走,一路到堂前屋檐下候立。
而那个推著王稔的,就是他的弟弟王綰,二十三四的模样,身形壮硕,同样穿的寒酸,露出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和他兄长不同,他也带著刀,只不过没鞘,而是直接用布条裹著的,不像个武士,倒像个行走江湖的豪侠。
而让赵怀安印象比较深的是,这人的眼晴有点清亮,看著就是个聪明人。
这紫蓬山的两兄弟算是让赵怀安开了眼了,他以为的土豪该是如何如何了得的,没想到一出场就是两个底层武人。
困顿、卑微、努力撑看豪气却掩盖不了內心的畏怯和羡慕。
也对,土豪土豪,不土能叫豪?当年他见豆胖子的时候,这胖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跟在二人后头的,还有五六个人,这些人也不能称呼为武士了,有穿皮甲的,有穿短衫的,浑身上下乱糟糟,人也黑漆漆。
他们被背鬼们拦著了,不让进,这会就猥琐在廊房下,在一眾甲士的环绕下,一个个垂著头,脚尖都快贴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隨在紫蓬山之后的是大潜山的刘长遇,这人就是个乡野的头目。
年纪三十上下,高瘦,穿著一身油腻的皮甲,头上的散发用根断了头的木簪胡乱束著,几缕碎发贴在额前,脸上满是风吹出来的褶子。
他也带了一把刀,和那个王稔一样都用刀鞘套著,只不过刀的长度却要长不少,看著像是双手持握的。
这刘长遇进来后,也站定在堂外,眼神直愣愣地盯著门槛,不敢往上看。
听见堂內没声响,才偷偷抬眼扫了圈案几,见上面摆著冒著凉气的三勒浆,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又赶紧低下头。
跟著他来的人倒是不少,有十来人,却各个穿著草鞋,甚至一些还穿著补丁,各拿刀枪,其中还有两个拿了猎弓的,这会已经被背鬼们给下掉了。
和紫蓬山的人一样,他们也被看在廊房下,只能眼巴巴看著自家魁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巴巴地站在堂外。
只可惜,他们这个位置看不到堂內,也不晓得那位“呼保义”是何等样子。
而最后进来的就是三河圩王茂礼、王茂昭、王茂章三人。
和前面两拨人的穷酸不同,王家三兄弟穿著更体面,也更加武家风范。
三人全都披著铁鎧,行走间虎虎生风。
那年纪最大的就是老大王茂礼,身材最为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典型武夫的样子。
这人骨节粗大,腰间掛著一柄鯊鱼刀鞘,行间大开大合,每一步都踩得青石板“啪啪”作响,身上有著浓烈的豪杰气。
在他旁边身后的是老二王茂昭,人看著就是个粗胚,满脸的络腮鬍,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同样穿著一领铁鎧,甚至样式就是唐式明光鎧,只是又刷了一层漆,没那么耀眼。
不用说,准是从庐州府库里流出去的。
这王茂昭是最混不吝的,走过来的时候,瞪著一双牛眼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扫著廊房下的这些保义军背鬼们。
可你说他滚刀肉吧,他忽然看到一个手拿铁枪的铁甲武士轻飘飘望了他一眼,人就慌得抖了一下。
什么怪物啊!拿著个铁枪当棍使?假的吧!
但虽然这么腹誹,他还是忍不住靠向自己大兄。
在他的身后,就是三河王氏三兄弟的老三王茂章。
他的这些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年十五六的样子,可已经长得和两个兄长差不多高,同样穿著铁鎧,头上扎著一黑色的头巾,乾净利落。
王茂章同样注意到了廊房尽头站著的执铁枪的铁甲武土,下意识对这人点了点头。
对面那武士正是在帐下都武士中都排在前列的王彦章。
他也看到了那个王茂章,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是个猛士,那身铁鎧套在他的身上就和没重量一样,行走间都轻悄悄的,只有甲片在撞,也是因为欣赏,王彦章冲那王茂章点了点头,然后就继续守在廊房下。
三河党王家三兄弟到底是土豪过几代了,也曾来过衙署,所以一到堂前,率先就给里面的赵怀安抱拳行礼,大喊:
“三河圩王茂礼、王茂章———,哼,王茂昭,见过节帅。”
“见过节帅!”
这话是气哼哼的老二王茂昭说的,抱拳拳就鬆手了。
而也是王家三兄弟说这番话,旁边的紫蓬山和大潜山的三人才后知后觉,也跟著行礼。
那王稳慌忙拉著王缩抱拳,声音发颤:
“紫蓬山—王稔,见过节帅。”
刘长遇跟看学样,双手抱拳,弯看腰说了句:
“大潜山刘长遇,见过节帅。”
和周公山是正经的打家劫舍的好汉不同,这两山几乎就是土著,平日里接触的就是乡官一流,如何见过赵怀安这么大的官,此时连站著都有一种想逃跑的衝动。
赵怀安也看向了那个王茂章,这人的精气神都不一般,看来庐州草莽也出豪杰。
他对於其他几家的猥琐和没有及时行礼並不在意,指了指堂下的案几,笑道:
“都坐吧,找空处坐。”
赵怀安这一笑,堂內的氛围顿时一轻,两三和三河王家兄弟也放鬆下来。
其中王家老大和老三好好些,这会带著老二给赵怀安谢礼,那边王稔、王缩、刘长遇直接就已经奔了过来,隨便找了一个靠边的席位就盘腿坐那了。
可刚盘上腿,几人就注意到前头的那些武士们全部都跪坐著,当时腿就放下了。
三人实际上都是很底层的,日常已经不会再出现跪坐了,反而是唐代的上层社会,以及这种需要分宴的场合,依旧採用这种古老的跪坐礼,以示尊卑。
没见到这会只有赵怀安斜靠著软榻上,手搭在支起的腿上?
王稔、王缩、刘长遇三人又不傻,当然意识到盘腿不合適。
於是赶紧將腿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在腿上,他们也不敢多靠案几,深怕碰坏什么东西。
刘长遇最机灵,他找了一个最靠边的位置,小心翼翼盘坐著,忽然看到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几子,顺手就塞在了屁股下。
哎,別说,正正好。
怪不得那些个武土坐得那么笔直呢!
然后他就偷瞄著旁边王家兄弟,见王稔坐著那压著膝盖,疼得牙咧嘴,那小的王缩更是不敢坐实,只能半蹲著,忍不住发笑。
但到底过往情谊在,他用手肘捅了捅王稔,示意他们学自己。
这下子,王家兄弟才恍然,赶忙將坐几塞在了屁股下,终於舒坦了。
这些小动作都被赵怀安看在了眼里,这两山党有点意思,可能是有几分勇力,但终究是乡野里的武人,骨子里的侷促与畏惧压根藏不住。
然后他就看向王茂礼三兄弟,见他们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恍然,便笑著对老墨喊道:
“老墨,给他们三个拿马扎来。”
原来三兄弟是穿甲来的,这会跪坐下去,一会都站不起来,要出丑的。
而那边王茂礼感受到了赵怀安的善意,连忙给赵怀安抱拳行礼,口呼:
“谢节帅赐座!”
身后两个弟弟也跟著唱道。
这会三个马扎搬来,就放在一眾保义军將的下面,望著虎视的眼神,王茂礼硬著头皮,带著两个弟弟坐了过去。
別说,三人本就雄壮,又是坐在马扎上,此刻还颇有几分气势。
尤其是老三王茂章更是有一种少年豪杰的气度,看的在场不少些保义军频频侧目。
三人刚坐下,赵怀安就对老墨道:
“老墨,剩下的蓆子都撤掉吧!”
老墨点头,便招呼衙署的仆隶来把剩下的蓆子都撤掉了。
这下子,三河王家三兄弟,紫蓬山的王家两兄弟,以及大潜山刘长遇都愣了。
不是,人家周公山的张崇还没来呢?
这就把蓆子撤了?
而这边念头刚起,外头传来唱报声:
“周公山张崇携山中好汉十八人,求见。”
赵怀安捏著手里的酒杯,抿了一口三勒浆,然后对那些发呆的豪州土豪,笑道:
“冰镇的三勒浆,趁冰的时候喝,去去暑气!”
然后他才点头,淡淡说道:
“让他们进来吧!”
於是,堂外屋檐下,手持铁枪的王彦章雄声大吼:
“进!”
话落,一阵的甲片撞击声,一名头包著红头巾,脖子上又绑了个丝带,穿著一身黑大鎧的粗壮武土,在十八名披甲武士的簇拥下,晃晃悠悠地进来了。
在廊房下,此人对堂上的赵怀安,恭恭敬敬喊了一句:
“草人张崇,见过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