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內。
    帝皇握著自己的羽毛笔，笔尖却佇立在写满了咒文的羊皮纸上久久不动，乃至於墨水都浸透了昂贵的小羊羔皮，在上面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点。
    这位戴著黄金面具的老人只是浑然不觉地盯著，彩绘玻璃的柵格栏拱窗之外。
    海天一线之间。
    一道银色光芒笔直射入苍穹，引得风云突变，狂风暴雨骤然袭来。
    这位帝国的统治者不由地想起了先任帝皇们留下的记忆——
    “真可谓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啊……”
    老人微微嘆气，不禁为大自然的伟力由衷折服。
    “帝皇陛下，天气冷下来了，请容我为您披上王衣。”
    “呵呵，不必了，雷莫斯卿。”
    帝皇却是笑著拒绝了。
    “比起寒冷，还是风湿更让我头疼，趁著今日状態不错，还是让我一边听著雨声，一边处理政务吧。”
    “帝皇陛下……”
    雷莫斯忍不住露出了心痛的表情。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帝皇的身体健康。
    帝国的至尊，大陆的王者，那位引领人类繁荣昌盛的帝皇，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了。
    自从帝皇继位以来，祂数十年如一日，將所有精力都倾注在帝国的运转上。
    从北境的防线修缮到南方的粮田开垦，从王宫的典籍修订到议会的律法完善，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就连大臣们送上来的奏摺起了卷，都会细心的亲手捋平，批奏中也会嘘寒问暖。
    雷莫斯看著帝皇指节泛白的手，那只曾握著权杖统领千军的手，如今连握笔都要微微用力，指缝间还残留著昨夜因为疼痛、攥紧被褥留下的淤青。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再劝阻，只是默默退到一旁，將暖炉往帝皇的座椅边挪了挪，又拿起干布轻轻擦了擦窗欞上的雨珠——
    至少要让陛下能看清窗外的天光。
    雷莫斯这般心想著。
    也是要让窗外的那些逆贼看清，帝皇仍还活著，仍还在统治著帝国！
    让那些被帝皇紧紧保护在怀中的子民们好好看清，究竟是谁带来了帝国的和平，究竟是谁才创建了人类的王朝！！！
    “在北境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面对帝皇的询问，雷莫斯立马调整好了情绪，单膝跪地一脸严肃道：“稟告帝皇陛下！行动非常完美！我们偽装成魔族在北境总共发动了五次肃清，如今北境的民愤已经到了极点，本来归顺於魔族的平民百姓都已经开始揭兵而起，就连龙人族都与魔族產生分歧，尼伯龙根此刻处於极度的內乱之中！”
    “嗯，这是一个好消息。”
    帝皇欣慰的点点头。
    “果然反抗魔族的关键是在人民身上，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啊，通过吃肉可以长出肉体，通过吃人，人也会逐渐变强，如果身边有同种族的人正在悽惨的死去，人们就会陷入悲痛之中从而开始进化，那些牺牲者也会因为看到同伴们正在为了自己的死而努力进步，从而感到生命终於有了意义。”
    “不过……”
    雷莫斯深吸一口气，隨后开口道：“在最后一次肃清行动中，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族，大约有三四十个人被那个拿剑的魔族保住了，我们完全不是那傢伙的对手，为了防止暴露只得提前撤离了。”
    “那个魔族……”
    帝皇语气一沉。
    “是否身披甲冑，手持一把剑身緋红的武士刀？”
    “正是他！”
    雷莫斯没有想到帝皇如此神通广大，明明自己根本没有描绘那魔族的容貌，祂却能够提前预判出来了！
    “【剑鬼】贝尔鲁特。”
    帝皇长嘆一声。
    “千年前的魔族四大天王，我记得当年他明明败於勇者，死於那勇者之剑下，没有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他竟然还活在世上，实在是不可思议……”
    “那样恐怖的魔族，为何要保护敌对的人类？”
    雷莫斯先前的肃清行动都非常圆满，哪怕是被魔族撞见，它们也不会出手保护平民百姓，只会默默隔岸观火。
    对於这些天生残忍的种族而言，屠杀本就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所以雷莫斯的偽装非常成功，根本没有一个魔族会察觉到奇怪的地方。
    而那贝尔鲁特却截然不同，分明是魔族四大天王，竟然会一言不发出剑保护那些平民百姓，实在是让雷莫斯摸不著头脑，只得率领部队先行撤退。
    “难不成……他是想要靠那些倖存者，去证明魔族的清白？”
    雷莫斯的推理很快便得到了帝皇的摇头否定。
    “对於那些倖存者而言，只不过是从被一群魔族屠杀变成了被一个拿剑的魔族抓起来而已，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人类憎恨，这就是魔族的下场。”
    “也就是说那剑鬼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做徒劳功夫？”
    “……恐怕他是觉得自己一时的善行能够得到赎罪吧。”
    帝皇冷笑。
    “可惜，要原谅那个剑鬼的不是千年后的人类，而是千年前死在他手上的人类，这些魔族总是那般无知可笑，以为靠著道歉就能够將仇恨化解的一乾二净，这是侵略，这是战爭！歷史书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它们输了战爭就应当全部去死，还有什么脸面来跟我们人类赔礼道歉？！”
    “然而，帝国现在有太多人背离了初心，他们忘记了帝国创建的初衷，忘记了人类曾经生活在那般水深火热之中……”
    帝皇语气无比失望。
    “人类，竟然总是对人类同胞恶意相待，背叛！欺瞒！仇恨！欺凌！人类在警惕人类！然而却在幻想异族都是善良的，幻想迎接异族就会过上好日子，幻想跟异族相处的世界是和平美好的！何等荒谬！何等愚蠢！人类！竟然总是无法从歷史上学会血淋淋的教训！咳咳、咳咳咳——！！！”
    情绪抵达极点，帝皇便开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咳嗽到了极致，那一口脓血便夺口而出，將那王衣染得一片血红。
    “帝皇！帝皇！！！”
    雷莫斯刚想要凑上前帮衬帝皇，却被这位老人抬手制止了。
    “……我没事。”
    老皇帝擦了擦嘴角的淤血，隨后语气平静道。
    “不过是一些风霜而已。”
    帝皇长嘆一声，隨后便询问起了雷莫斯。
    “跟我讲一下林德卿的情况吧，这场暴风雨来得突然，刚刚那道光柱又是从他家里的方向传出来的，我想这帝国能够整出这种动静的傢伙，也只有非他莫属了。”
    “根据情报，白魔导奥兹大人从巫师塔离开，秘密前往了林德阁下的府邸上。”
    雷莫斯如实稟告。
    “据传，林德在数月之前曾经费重金向巫师塔制定一个魔法，但却不是专注伤害的杀人魔法，而是帝国已经摒弃的辅助魔法，名为【人工降雨】。”
    “哦？”
    帝皇瞬间来了兴致。
    “也就是说，这场暴风雨，真的是出自林德卿之手？”
    “但是根据调查，巫师塔拒绝了林德的要求，並且认为他的魔法是天方夜谭，所以【人工降雨】一直都处於废弃状態……”
    雷莫斯便推测道。
    “除非……白魔导奥兹大人亲自加入了研究，帮助林德完善了这个魔法。”
    “奥兹吗……”
    帝皇的语气非常怀念。
    “如果是他的话，的確是能够完成这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毕竟他当年可是帝国最有天赋的魔法师，可惜这些年来，他逐渐远离了战场，也远离了王宫，一个人选择在巫师塔归隱养老了。”
    “要是白魔导大人也能够前往北境，那么托马斯將军也不会有这么多负担了吧？”
    “要是这样就好了。”
    帝皇落寞一笑。
    “可惜，奥兹他也已经不愿意再相信我了，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心灰意冷离开了王宫，他应当是巴不得我死去吧。”
    “为何就连白魔导大人都……”
    雷莫斯在一旁听著，內心充满了悲痛。
    “明明他跟托马斯將军一样，都是最了解帝皇陛下的战友，他明明也知道陛下是如此爱著帝国，为了帝国操劳到这种地步，那位大人怎么能够就这样残忍呢？”
    “人生苦短生死有命，我並没有什么长生不死的梦想，也总算是到可以盖棺定论的时候了，我只是真的感到由衷的失望。”
    帝皇闭上眼睛。
    “我这一生只干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灭绝魔族，对这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总是在我耳边嘰嘰喳喳，无非是让我早点退位而已。”
    “第二件事情便是奴役亚人，这事拥护的人少之又少，反对的人却层出不穷，大多数的人都念著，亚人才不是魔族，亚人也有一半的血脉是源自於人类，就这样想把那些傢伙当作人类对待，但是讽刺的是，那些人却忘了，亚人另一半的血脉是源自於魔族，亚人又有哪一天会把人类当作自己人对待呢？它们只不过是下一个魔族罢了。”
    这个帝国已经有太多人不理解帝皇了。
    就连当年跟他並肩作战的战友们，也一个个走上了歧途，开始怀疑起这位伟大的帝皇了。
    帝国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谁能理解帝皇的孤独，成为下一任值得追隨的帝皇？
    “明天……你带领那些炼金术师，要向林德卿问清楚了，这【人工降雨】到底是怎么回事……”
    帝皇缓缓闔上了眼睛。
    “如果真当能够操纵天气，那么我希望这个魔法，能够成为战爭兵器，为守护帝国所用。”
    “可是……帝皇，这是一个辅助魔法，並非为了战爭而创造……”
    雷莫斯艰难地开口。
    “我怕林德大人，並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
    “战爭的过程难免流血，谁都无法保证不会有无辜者丧命，但你要让林德卿明白，因战爭而流的血，一个广场就可以装下，因为异族统治而惨死的人民，整个帝国都装不下。”
    帝皇老了。
    他有些困了。
    “林德卿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不会眼睁睁看到人类倒下的，你要学会逼他出手帮忙……”
    就这样，在哗啦啦的雨声下，帝皇终於入眠了。
    雷莫斯沉默不语。
    他看向外面的雨幕，內心却是首次充满了迷茫。
    倘若帝皇如此看重林德，那为何不索性將下一任的帝皇继承者交给那位年轻人呢？
    如果就这样眼睁睁看著大皇子与二皇子继续內斗，看著文官与军党继续角力，那么当帝皇死后，帝国的未来在哪里？
    魔族还没有消灭，亚人还没有镇压，这笔帝国的遗產却要交给下一代，搞不好就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要在內乱动盪中交代了。
    帝国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恐怕……
    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