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被封禁的与被解禁的
第238章 被封禁的与被解禁的
程建功最近迷上了公交车,但是他不喜欢那种普通的,而是喜欢头顶上长著两根可笑的须子,无时无刻都接著电,两节车厢铰接在一起的大型公交车。
他偏爱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那里几乎是全车最顛簸的地方,铰接的底盘是个复杂的圆形活板,冬天经常呼呼漏风,两侧的伸缩器向內挤出一道弧线,仿佛是手风琴的风箱,每当拐弯的时候,就会拉出让人牙酸的乐曲,带著车厢里的人不由自主地唱、跳太好玩啦!
可是再好玩的公交车也有到站的时候。
“西单下车了!”售票员吆喝了一嗓子,眾人便乖乖地后门排队。
挤下了车,程建功望著马路对面,嘆了口气。马路两侧都被围栏死死挡住,行人想要过马路,就只能走天桥。
西单大街无疑是全燕京最繁华的地方。每逢周末,从全市各地跑来逛街的无数男人,
女人们把这条不算宽阔的马路挡得水泄不通。即便如此,各小学还要派学生到路口宣传交通安全,也算是忙中添乱了。
走天桥到对面,商场外面的一个树下,有一个男人静静地望看大街,身旁是一个不停步的人。
程建功走上前去,那人忽然开口。
“你来了。”
“我来了。”
“你不该来。”
“我已经来了。”
“你毕竟还是来了。”
“我毕竟还是来了。”
“不是!喷!你俩有完没完?”
一旁的小李已经忍不住了,“振云你不就给他本杂誌,至於对暗號吗?赶紧的,电影都快到时间了,你媳妇儿不急我女朋友还急呢!”
程建功有心想跟小李解释一下俩人的对话其实是模仿古龙的小说,但是想一想小李自从出场以来,连个名字也没有,不由得有些心生怜悯,乾脆闭了嘴。
刘振云掏出一本人民文学,“给你!够义气吧!我可就剩这一本了!”
其实他还有一本,不过那是他压箱底的珍藏。
自从这一期人民文学被回收粉碎之后,全国范围仅存的10万册就从人民文学变成了“银”民文学。
算一算,燕京个人手里有这本书的,不超过一万人。
而作为发表了《塔铺》的回馈,刘振云手里竟然能有好几册样刊!
精明如他,果断在黑市叫价到150元的时候卖了两本,几个月工资到手。
剩下的两本,一本珍藏,一本用来在朋友间传阅。
“还是你仗义!不像刘培文,手里的五本都让人借走了!也不知道给我留留。”
“老程你可真厉害!你別怕,培文没让你点评他的拙作那是他的损失!”刘振云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
“嘿嘿,这不重要!”程建功挠挠头,“对了,这一册真有这么神吗?”
一旁的小李说起小说忘了电影,他卖弄起来:“知道什么叫天堂、人间和地狱吗?”
“不知道。”
“这本人民文学里都有!”
说罢,他拽著还想说话的刘振云撒丫子跑了:他再不跑,该跑的就是女朋友了。
望著俩人远去的身影,程建功一路公交回到了家,今天老婆孩子都没在,又有禁书在手,程建功有理由怀疑:“今天不会是我生日吧?”
快乐地翻开杂誌,三篇文章赫然映入眼帘。
《放牛班的春天》一一刘培文《塔铺》一一刘振云《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马健不知谁用钢笔在每个题目的前面分別写下了两个字。
依次是天堂、人间、地狱。
虽然感觉在標题前面写字未免有剧透的嫌疑,不过此刻的程建功也顾不了许多了。
他准备先走人间,再上天堂。
聚精会神地看完《塔铺》,程建功咂吧咂吧嘴,只觉得自己这位亲爱的学弟终於开窍了。
刘振云在中文系这么多年,投了这么多稿,激励了文学社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看著眼前这本用细腻笔触描述高考故事的塔铺,他的內心给了8分。少给两分,留点进步空间。
继续看《放牛班的春天》。
一看是个外国故事,程建功的內心是有些抗拒的,但是想想作者是刘培文,好像似乎也能接受?
这就像前世白金大神的小说,简介只需要写一句话,看到这里,本来想嘲笑的读者瞅了瞅作者名字,只会感嘆“还是大神逼格高”。
没办法,有些人的名字放在那里,如果他的作品你看不懂,那就是你的问题。
整篇內容通读下来,程建功感觉自己少有的看文学作品看得如此轻鬆快乐,內心充满了甜蜜的希望。
纸飞机与挥动的手、縈绕在塘底上空的合唱如同仙乐飘飞在马修的心头,也飘在每一个读者心头,看到这里,程建功都忽然生出一种学一样音乐的渴望。
当他看到马修最后时刻下车,返身带走了佩皮诺时,刘培文特意强调的那句“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六。”
那种饱满的美好,让人鼻子发酸,却又忍不住要咧著嘴,边笑边流泪。
他决定给这部小说9分,因为刘培文温润的文笔,有趣的故事,真的是6翻了。
读著《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程建功感觉自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他看得浑身冰冷,却又感觉心中有烈火在焚烧,有灵魂在吶喊。
“mlgb!”看到小说中,宗教对他人的玩弄与对人性的泯灭,他忍不住痛骂出声。
这部小说,他只能给两个4分,因为他希望小说里所有的丑恶都能拥抱死亡。
看完了《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程建功感觉后劲儿太大,闭著眼晴缓了缓,结果一闭眼,小说里的剧情轮番闪现。
想像力果然是最可怕的东西。
“怪不得不让刊发—怪不得老刘想发,这检討写得值!。”
眼看缓不过劲儿,他决定乾脆再读一遍《放牛班的春天》。
不一会儿,他的心情终於从“生活没好”变成了“生活美好”。
“还是培文的小说耐看!”他感慨著,掏出一沓稿纸,准备给《放牛班的春天》写一份评论文章。
顺便赚点稿费。
动笔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困惑。
“我要是给《放牛班的春天》写了评论,岂不是证明我看过禁书?”
他旋即把顾虑丟之脑后,耸了耸肩,“反正书是刘振云的,关我程建功什么事?”
在程建功开始伏案写作的时候,刘振云则是刚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他跟老婆俩人在西单的街头慢慢走著,脑海里回顾著刚刚的电影。
跟程建功作別之后,小李和他紧赶慢赶,终於是赶上了场。
今天看电影的四个人是刘振云夫妻俩以及小李和他的女友,电影是最近特別火的《甜蜜蜜》。
进去找座位的时候,灯都关了。
小李买的票在正中间的好位置,几人不得不僂著身躯,挤过不知多少条横亘在路上的腿,才终於坐下。
刚落座,电影的声音就已经响起来,几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大红色的电影公映许可证镜头之后,紧接著就是黑白色调的列车。
等到眾人的视线跟隨著电动扶梯上的黎小军登入一片白光之后,银幕再次一片漆黑,
舒缓忧鬱的音乐中,首先是主演们的名字轮番出现,在导演的名字亮相之后,编剧的刘培文的名字亮了起来,下面还特意写明“本片同名小说作者。”
“还真是哪哪儿都有刘培文啊!”刘振云的妻子郭健梅低声笑道。
她跟刘振云结婚这几年,也跟刘培文打过几次交道,不过因为律师工作繁忙,並不经常参与刘振云和作家们的聚会,按刘振云的自嘲,是“我的作品水平决定了我不能多带一个人去。”
刘振云自然是知道《甜蜜蜜》的掌故的,他低声跟郭健梅说道:“听培文说,刪了好几段床戏。”
郭建梅闻言面不改色,手上暗暗掐了刘振云一把。
大庭广眾说这个,也不怕別人听见!
《甜蜜蜜》在国內的读者並不在少数,不过一经上映,最早来观影的却大都是青年男女,对於他们来说,这部戏最吸引他们的原因並不是电影里曲折离奇的故事,而是头一次可以在公並场合开口唱《甜蜜蜜》。
这部电影自从开始公映起,所有的报章媒体都在连篇累读的报导,关键就在於《甜蜜蜜》的上映,成为了內地解禁邓丽珺的一个文化標誌。
在刘培文的前世,有官方首次报导提及邓丽珺时,已经是95年宣布她的死讯,在此之前,她的音像资料大行其道,但她本人却从未登上国內的舞台。
当影片中的香江街头,黎小军骑著自行车带著李翘,俩人在听到路边音像店传来甜蜜蜜的歌声、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时,整个电影院都在迴荡著青年男女们的大合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在这一刻,电影打破了第四面墙,真正与台下的观眾们同声歌唱。
刘振云被这样的情景震撼得直起鸡皮疙瘩。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刘培文的作品能一直这么受欢迎了。
无论长篇短篇,无论《甜蜜蜜》还是《燕京人在纽约》、《十七岁的单车》、《没事儿偷著乐》,他的很多小说都够紧扣著这个时代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一首在地下舞厅里才能听到的歌曲,他敢写进小说,哪怕发表困难,也要尝试;哪怕电影上映被审,他也愿意努力,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银幕內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唱起的都是自己的人生。
他分明听到后面有一个大哥高喊著,“丫的,就这一嗓子,哥们儿这电影票就值了!”
电影院里顿时哄堂大笑。
隨著剧情的推进,黎小军与李翘复杂的恋情一步步勾引著观眾们的情绪。等演到黎小军说著“我真的够钱”要给李翘和小婷买了同样的首饰,刘振云分明听到小李的女朋友嘆了口气。
“要不是这个男主角这么帅,她早就一耳刮子呼上了吧?”她点评道。
没人回答她,小李只是偷偷的紧了她的手。
电影里,故事一步步发展,从香江到米国,从两个人到四个人,再到两个人。
当男女主角在米国街头,再次因为一曲甜蜜蜜而重逢时,影片夏然而止,
一股从电影世界中抽离的虚脱感和看不到后续的惆悵油然而生,电影院里是阵阵嘆息小李的女朋友流著泪痛诉结局太突然,小李只得搂著她安慰道,“那咱们再买票看一遍!”
刘振云知道,属於自己和老婆的僚机时间已经结束了,於是他们適时提出离开。
走在西单的街头,郭健梅忽然开口问道:“培文写了这么多爱情小说,是不是谈过很多恋爱?”
刘振云笑了,“那按你这么说,邓丽珺唱歌这么好听,平常一顿吃几个音响?”
郭健梅也笑了,夫妻俩终於走到了停车点,刘振云推出自行车,郭健梅在后座上楼著他。
夏日的夕阳,余温未散,自行车破开温暖的风,走在生活的路上。
跟影子一起撒播在空气中的,还有郭健梅口中哼唱著的《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