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日记成为救赎
秦天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屏幕上的代码像一团乱麻,变量名和函数调用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失去所有意义。
已经是上午十点,但他感觉自己像是通宵未眠。事实上,从凌晨那个“梦”中醒来后,他就再没能入睡。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片阿富汗的山地,感受到步枪的后坐力,闻到硝烟的味道。
最挥之不去的是那种情感——那种深切的、不属於他的悲伤。就像一首听不见的哀乐,在他的意识背景中持续播放。
“秦天,进展如何?”项目经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秦天猛地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转过身,看到经理正皱著眉头看他空白的屏幕。
“还在...梳理逻辑,”他结结巴巴地说,手忙脚乱地敲了几下键盘,打开一个无关的文件,“有点复杂。”
经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模块没那么难吧?你昨天不是说今天就能完成吗?”
“是,是的,只是...”秦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抽屉,那里放著那本深蓝色笔记本。他迫切需要把它拿出来,记下脑中正在逐渐模糊的细节,那些比代码重要得多的细节。
“只是什么?”经理的声音带著明显的不耐烦。
秦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只是有个边界情况没考虑清楚,需要点时间。”
经理盯著他看了几秒,最终点点头:“午饭前我要看到进展。”
经理离开后,秦天鬆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恐慌。他根本不可能在午饭前完成任何实质性工作。他的大脑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部分困在阿富汗的山地中,另一部分则在为这个分裂而焦虑。
他尝试专注於代码,但那些战爭记忆不断入侵。一个弹出的警告提示框让他联想到瞄准镜中的准星;伺服器嗡嗡的运行声让他想起直升机的轰鸣;甚至同事敲击键盘的节奏都像是远处的枪声。
十点半,他放弃了。偷偷拿出手机,他再次开始搜索。这次不是军事歷史,而是“记忆移植”、“附体体验”、“超自然记忆”。结果比之前更加荒诞离奇:外星人绑架、前世记忆、实验性军事技术...
在一堆离奇说法中,一个心理学博客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作者描述了一种称为“体验性幻觉”的现象——极度的压力和孤独感有时会导致大脑创造出生动的虚假记忆,这些记忆具有所有真实经歷的感官细节和情感衝击。
秦天几乎要接受这个解释了。工作压力、对未来的焦虑、与林薇关係的紧张——这些確实都存在。也许他的大脑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这些压力?
但这个解释无法说明那些准確的歷史细节。红色恶魔臂章、ch-47的內部布局、2001年底的行动——这些不是他的大脑能凭空编造出来的。
十一点,他藉口去洗手间,实际上却躲在隔间里,偷偷拿出笔记本快速记下几个关键词:“玩具碎片—彩色塑料—强烈悲伤感”、“岩石地形—乾燥炎热—尘土味”、“无线电通话—echo 2-1—base”。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更多记忆:阳光照在枪管上的反光,汗水流入眼睛的刺痛,射击后空弹壳落地的声响...
他沉浸在记录中,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手机震动——经理的简讯:“会议室,现在。”
秦天慌忙收拾好东西,衝进会议室时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项目经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们在討论伺服器优化方案,”经理冷冷地说,“你的部分。”
秦天茫然地看著投影幕布上的图表,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今天要討论这个,完全没做准备。
“我...我以为我们在说用户模块...”他声音越来越小。
会议室里一片尷尬的沉默。几个同事交换著意味深长的眼神。
经理最终嘆了口气:“会议结束后留下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对秦天来说是一种煎熬。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每一个技术术语都让他联想到別的东西:“负载均衡”让他想到士兵分担装备,“容错机制”让他想到战术冗余,“缓存”让他想到弹药储备...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迅速离开,留下秦天和经理单独相对。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经理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反而更令人不安,“你这周状態极差。是家里有事?健康问题?还是对工作有意见?”
秦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能说什么?说我每晚都在阿富汗打仗?说我能精確描述ch-47直升机的內部布局?说我为一块不存在的玩具碎片感到深切悲伤?
“是...睡眠问题,”他最终说,“一直在做噩梦,睡不好。”
经理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去看过医生吗?”
“正准备去。”谎言。
经理点点头:“今天先回去吧,休息一下。但如果明天还这样,我们得认真谈谈了。”
秦天如蒙大赦般逃离办公室。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混合情绪:既为暂时解脱而轻鬆,又为未来的不確定性而焦虑。
公寓里安静而空旷。他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那本笔记本,开始详细记录凌晨的体验。不再是零散的关键词,而是完整的敘述,儘可能详细地描述每一个感官细节和情感体验。
写作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能回忆起远比预期更多的內容:无线电通话的確切措辞、地形特徵的具体细节、甚至那些他听不懂的语言的音调模式。
“就像是在重放一段录音,”他写下,“不是我记忆中的梦,而是某种...访问过的经歷。”
写完长达三页的详细记录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一直在脑中盘旋的细节现在被固定在纸面上,不再需要他不断在脑中重播以防遗忘。
他继续写道:“不知道为什么,但记录这些让我感觉好一些。就像是从肩上卸下了一些重量。也许如果我记下足够多,它就会停止?”
下午,他尝试小睡一会儿,但每次接近睡眠边缘,那种恐惧感就会把他拉回来——害怕再次被拉入那些战场记忆,害怕体验更多不属於他的痛苦。
傍晚,林薇打来电话。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秦天几乎要哭出来。他多么想告诉她一切,寻求安慰和理解。
“今天怎么样?”她问,声音中带著试探性的关切。
“还好,”他说,习惯性地掩饰,“工作有点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经理给我打电话了。”
秦天的心沉了下去:“什么?”
“他说你状態很差,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林薇的声音混合著关心和受伤,“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不是应该一起面对问题吗?”
秦天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无力感。他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笔记本的皮面。
“我不知道怎么说,”他最终承认,“有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明白。”
“试试看?”林薇的声音柔软下来,“无论是什么,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秦天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开口了。但那些话卡在喉咙里——直升机、步枪、阿富汗、玩具碎片——它们太荒谬,太不可能了。
“只是压力大,”他最终说,感到自己正在摧毁两人之间最后的信任,“睡眠不足,噩梦。我会调整过来的。”
电话那头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心痛。
“好吧,”林薇最终说,声音中的温暖已经消失,“那你好好休息。”
掛断电话后,秦天坐在逐渐变暗的房间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拥有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经歷,却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他承载著最强烈的情感,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只有那本笔记本不会评判,不会质疑,不会离开。
他打开檯灯,开始写下今天的一切:工作的困境、经理的谈话、与林薇的通话。文字在页面上流淌,诚实而未经修饰。
写完最后一句,他在页面底部加上:
“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它们是否会停止。但我知道,如果不把它们记下来,我可能会真的发疯。所以我会继续写下去。直到理解为止。”
合上笔记本,他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是他在汹涌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每一个光点背后都是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一个不会被战场记忆困扰的人。秦天站在窗前,感到自己与他们之间隔著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但这一次,在孤独和困惑之下,有一丝细微的確定感: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记录下来。这不是为了別人,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保持神志,为了理解不可能,为了在混乱中找到一丝秩序。
“在最深的黑暗中,文字是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