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寻求解释
秦天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膝盖。空气里瀰漫著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每一声护士的叫號都让他的心跳漏跳半拍。
“秦天先生,李医生现在可以见您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跟著护士穿过走廊。每一步都感觉像是在背叛自己——背叛那个坚信这些经歷有特殊意义的自己,也背叛那个害怕被贴上“疯子”標籤的自己。
李医生的办公室与想像中不同。没有长沙发,没有百叶窗投下的阴影,没有令人不安的抽象画。相反,房间明亮而舒適,摆满了绿植,书架上是排列整齐的心理学书籍和几个家庭照片相框。
“请坐,秦天。”李医生站起身,伸出手。他比秦天想像中年轻,约莫四十岁左右,戴著无框眼镜,笑容温和但保持专业距离。
秦天握手时注意到自己的掌心出汗,急忙在裤子上擦了擦。
“所以,”李医生坐回椅子,打开笔记本,“你的推荐信上说最近有睡眠问题?”
秦天愣了愣,喉咙发乾。“是的,主要是...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呢?”李医生的声音平静,不带评判。
秦天犹豫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词在舌尖打转——普通的焦虑梦,工作压力,对未来的不確定性。但看著李医生耐心等待的表情,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不是普通的噩梦,”他听到自己说,“它们感觉...太真实了。”
李医生微微前倾:“『太真实』是什么意思?”
“就像是...”秦天搜索著词语,“就像我真的在那里。我能闻到气味,感觉到温度,甚至...”他停顿了一下,不確定该说多少。
“甚至?”李医生鼓励道。
“甚至感觉到疼痛。醒来后还有...后遗症。像是肌肉酸痛,或者耳鸣。”
李医生记了些笔记:“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几周了。从第一个梦开始。”
“能描述一下第一个梦吗?”
秦天深吸一口气,开始描述直升机坠毁的梦。他小心地省略了具体细节——没有提到阿富汗,没有提到160团,没有提到红色恶魔臂章。只是一个普通的战爭梦境,他强调。
但李医生很敏锐:“你说『战爭梦境』,但你怎么知道是战爭?梦里有明確的军事元素吗?”
秦天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陷阱。“就是...那种感觉。直升机,装备,枪声...”他越说声音越小。
李医生点点头,没有追问:“之后的梦呢?都是类似的战爭主题?”
“大部分是。”秦天说,然后几乎是衝动地补充,“但越来越详细。越来越...连贯。”
“连贯?”
“像是...”秦天挣扎著解释,“像是连续剧。每次梦到都是同一个...场景的延续。”
李医生又记了些笔记:“在醒著的时候,你会想到这些梦吗?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吗?”
秦天几乎要笑出来。影响日常生活?这些梦已经成为他的日常生活了。
“有时候会分心,”他谨慎地说,“工作上有点难以集中注意力。”
“人际关係呢?”
秦天想起林薇受伤的表情,张浩困惑的眼神。“有点...紧张。我很难解释自己的状態。”
李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秦天,从你描述的来看,你很可能正在经歷一种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特別是『侵入性记忆』这一表现。”
秦天眨眨眼:“但ptsd不是需要先经歷创伤吗?我从来没有...我的生活很普通。”
“不一定。”李医生摇头,“ptsd確实通常与直接创伤经歷相关,但有时极度逼真的二次暴露——比如通过媒体、故事甚至某些极其逼真的虚擬体验——也可能触发类似症状。特別是如果个体本身处於高压状態。”
秦天感到一丝失望,却又莫名安心。一个科学的解释,一个医学標籤。这意味著他不是疯了,只是...生病了。
“也就是说,我可能是在某种压力下,大脑產生了这些逼真的战爭梦境?”
“可以这么理解。”李医生点头,“人类大脑在压力下的表现非常复杂。有时它会创造象徵性的梦境来表达无法直接处理的焦虑。你提到工作压力和人际关係紧张,这些可能是诱因。”
秦天几乎要接受这个解释了。它简洁,科学,不涉及超自然现象。但那个问题仍然存在:那些准確的歷史细节呢?
“但是...”他犹豫著,“如果只是大脑的创造,为什么会有...准確的细节?”
李医生挑眉:“什么样的准確细节?”
秦天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急忙掩饰:“就是...军事相关的细节。看起来很真实。”
“你对军事歷史有研究吗?或者最近接触过相关材料?”
秦天想到自己近期的搜索记录,微微脸红:“可能...无意中看到过一些。”
“大脑是一台惊人的机器,”李医生微笑,“它能吸收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的信息,然后在梦境中重新组合,创造出看似真实却完全虚构的场景。”
又一阵沉默。秦天低头看著自己的手。这个解释如此合理,如此正常。他应该感到庆幸,但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
“有什么治疗方法吗?”他最终问。
“首先,我们需要確认诊断。”李医生说,“我建议你做几个评估测试,同时开始记录详细的『梦境日记』,记录內容、频率、强度,以及醒后的影响。有时候,仅仅是记录和审视这个过程本身就能减少其威力。”
秦天想到自己已经在做的记录,点点头。
“其次,如果情况严重,我们可以考虑药物治疗,帮助改善睡眠质量和减少焦虑。但这取决於评估结果。”
“认知行为疗法呢?”秦天问,回忆起自己的搜索结果。
李医生看起来有些惊讶:“你对心理学有了解?”
“只是...查过一些资料。”
“cbt確实是对ptsd有效的疗法之一,”李医生点头,“特別是其中的『暴露疗法』,帮助患者逐渐减少对创伤记忆的情绪反应。但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
会谈结束时,李医生开了几个评估测试的预约,並再次强调记录梦境日记的重要性。
“最重要的是,”送秦天到门口时,他说,“不要把这些梦当作『真实』的。它们只是梦,无论感觉多么真实。赋予它们过多意义只会加强它们对你的影响。”
走出诊所,阳光明媚得几乎刺眼。秦天站在人行道上,感到一种奇异的分裂感。一边是科学的、合理的解释;另一边是自己內心深处的怀疑——那些经歷感觉不像仅仅是梦。
他的手机震动,是林薇的消息:“看医生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下,回覆:“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导致的ptsd症状。需要做一些测试。”
几乎是立刻,林薇打来电话:“ptsd?但你怎么会...”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充满关切,“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经歷过什么创伤事件。”
“医生说不一定需要直接经歷,”秦天解释,“可能是二次暴露加上压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还好吗?需要我过来陪你吗?”
“我没事,”秦天说,意外地发现自己说的是实话,“实际上,我感觉...好一些了。至少有了一个解释。”
掛断电话后,他决定步行回家。城市的喧囂此刻听起来令人安心——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谈话声,商店门口的音乐声。所有这些平常的声音都在提醒他,真实世界就在这里,坚实而可预测。
但当他路过一个报刊亭,瞥见一本军事杂誌封面上ch-47直升机的照片时,那种確定感又动摇了。
回到家,他拿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开始记录与李医生的会谈。写完后,他读著自己写下的內容,注意到自己无意识地使用了“所谓的ptsd”、“声称的压力导致”这样的措辞。
潜意识里,他並不完全相信这个解释。
他继续写道:“李医生说不要赋予这些梦太多意义。但如果它们不只是梦呢?如果它们是真的记忆,只是不是我的记忆?如果我在以某种方式体验別人的经歷?”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意识到自己正在违背医生的建议。但有些问题无法轻易放下。
傍晚,张浩不请自来,手里提著啤酒和外卖。
“听说你去看心理医生了?”他一进门就问,直接而关切。
秦天嘆了口气:“消息传得真快。”
“林薇担心你,”张浩把食物放在桌上,“所以,怎么回事?真的严重到要看医生?”
秦天简单解释了ptsd的可能性,省略了梦的具体內容。
张浩听完,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说:“你知道吗,我大学时有个朋友,考前焦虑到產生幻觉,老是觉得有蜘蛛爬满墙。医生给他开了点药,休息几周就好了。”
秦天勉强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压力太大產生幻觉?”
“不是幻觉,但可能是...放大?”张浩比划著名,“你把普通噩梦放大了,因为它们嚇到你了,然后越关注就越真实。”
这个解释与李医生的说法不谋而合,简单,合理,符合常识。
但秦天忍不住想: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那些细节如此准確?为什么情感如此强烈?为什么感觉不像创造,而像记忆?
他没有问出口,只是点点头,打开外卖盒子。两人像往常一样聊天,看球赛,喝啤酒。有一刻,秦天几乎感觉自己回到了几周前,那个还没有被这些梦境困扰的自己。
但当他起身去洗手间,路过镜子时,他停住了。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一样,却又不同。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沉重感。
睡前,他再次打开笔记本,添上最后一段:
“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这只是压力和想像。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感到如此失落?仿佛被告知你最珍贵的记忆只是幻觉。”
他合上笔记本,放在床头。今晚,他没有设置闹钟,没有准备录音设备。他决定听从李医生的建议:不赋予这些梦特殊意义,不主动期待或恐惧它们的到来。
关灯后,他躺在黑暗中,深呼吸,尝试放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面对。无论是梦,是记忆,还是疯狂。
“医生治疗创伤,但谁又能治疗『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