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战火烙印
秦天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无意义的字符。屏幕上的代码像陌生的符文,拒绝向他透露任何意义。他的意识仍然部分困在qala-i-jangi城堡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部分困在经理越来越不满的目光中。
“秦天?”项目经理的声音从隔间上方传来,带著明显的不耐烦,“我需要那份报告。现在。”
秦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在屏幕上打出了一串混杂著代码和“mazar-i-sharif”的乱码。他慌忙刪除:“马上就好,只是最后检查一下。”
经理没有离开,反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徵兆。
“我们得谈谈,”经理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这不是第一次了。上周的代码有严重漏洞,昨天的演示简直是一场灾难。今天这份报告本该上午就完成。”
秦天低下头,无法面对那审视的目光。他能说什么?说我昨晚在阿富汗经歷了一场监狱暴动?说我能描述出古老城堡地下室的潮湿气味?说我肩膀上还有不存在的伤口的幻痛?
“我知道,对不起。只是...”
“只是什么?”经理追问,“如果是健康问题,公司可以提供帮助。如果是个人问题,我们可以理解。但你需要沟通,而不是这样...心不在焉。”
秦天感到一阵绝望。他多想告诉经理真相,但知道那只会导致更糟的结果——不是理解,而是担忧甚至恐惧。
“是睡眠问题,”他最终说,重复那个已经变得太熟悉的藉口,“医生在调整用药,需要时间適应。”
经理的表情稍微缓和,但眼神中仍有怀疑:“你需要多久?”
“一周?也许两周?”秦天不確定地说。
经理嘆了口气:“我给你一周时间。但如果下周还是这种状態,我们得考虑让你休病假了。明白吗?”
秦天沉默的点头,感到既解脱又羞辱。一周时间。一周內他要么恢復正常,要么失去工作。
下午的工作时间漫长而痛苦。他试图专注於代码,但那些画面不断入侵:年轻战俘濒死的眼神,彩色塑料碎片在尘土中的反差,注射吗啡时那双眼睛中的感激...
最挥之不去的是那种情感——那种深切的、不属於他的悲伤和同情。就像一首听不见的哀乐,在他的意识背景中持续播放。
下班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城市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理清思绪。他站在十字路口,看著红绿灯变换,人群流动,感到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他的手机响了。是林薇。
“嘿,”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谨慎,“好久没聊了。最近怎么样?”
秦天站在街角,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有种强烈的衝动想告诉她一切。想分享这个不可思议的秘密,这个沉重的负担。
“林薇,我...”他开口,却不知如何继续。
“怎么了?”她的声音立即充满关切,“发生什么事了?”
“我...”话语卡在喉咙里。他怎么能解释?从何开始?
“秦天?你还在吗?”
“我在,”他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最近有些奇怪的经歷。”
“什么样的经歷?”
他犹豫了。告诉她会改变一切,可能会嚇跑她,可能会让她认为他疯了。但也可能会带来理解,支持,共享的重负。
最终,恐惧战胜了勇气。
“没什么,”他说,声音疲惫,“只是工作压力大。经理今天又找我谈话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当林薇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的温暖已经减少:“哦。那你要多注意休息。”
他们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掛断了。秦天知道,他刚刚可能永远失去了她的信任和理解。
回到家,他站在淋浴下,让热水冲刷身体,却感觉无法洗去那种污秽感,那种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尘土和汗水的气息。
擦乾身体后,他注意到镜子中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不仅仅是疲惫或压力,而是眼神深处的某种东西——一种他无法名状的改变,仿佛有別人的影子在他的瞳孔中。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如果他不只是体验记忆,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与那个士兵——那个宿主——產生连接?如果某种东西正在跨越时空的界限,渗透到他的意识中?
他走进臥室,打开笔记本。不是电脑,而是那本深蓝色的实体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开始写下今天的发现和恐惧。
写到最后,他添上一段:
“我不再知道我是谁。我是秦天,程式设计师,男友,普通人。但我也是某个在阿富汗战斗的士兵,某个经歷过我所体验的一切的人。如果记忆定义一个人,那么我到底是谁?”
合上笔记本,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过了一个界限。不再是否认或怀疑,而是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现实:他以某种方式正在活另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另一个人的记忆。
但接受並没有带来平静,只带来了更多问题,更多恐惧。如果他继续这样“体验”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会完全失去自己吗?会成为那个士兵的某种延伸吗?
最可怕的是,在所有这些恐惧之下,他感到一种不敢承认的渴望——渴望再次连接,渴望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渴望完成这个他不知何故参与其中的故事。
那晚入睡前,他没有设置闹钟,没有准备记录设备。他只是躺在床上,凝视著天板,轻声说出那个已经成为咒语的名字:
“qala-i-jangi。”
然后他闭上眼睛,不再抵抗,而是迎接 whatever將会来临。
黑暗。震动。轰鸣。
这一次的“降临”没有过渡,没有模糊。前一秒他还在床上,下一秒他就置身於混乱的中心。
秦天发现自己蹲在一堵矮墙后,手中紧握著步枪。周围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枪声,空气中瀰漫著硝烟和尘土的味道。阳光猛烈地照射著,但在漫天灰尘中显得朦朧而诡异。
“echo 2-1,这里是 base!你们被包围了!重复,你们被包围了!”耳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喧囂淹没。
秦天感到自己的喉咙振动,声音出奇地冷静:“echo 2-1收到。我们的位置?”
“西北角,主建筑內。敌人从三个方向接近。空中支援需要20分钟!”
20分钟。在这个环境下像是永恆。秦天能感受到宿主心中的计算:弹药存量,人员状態,防守位置。每一个因素都被快速评估,几乎没有有意识的思考。
“所有人,向內部撤退!到坚固位置!”宿主喊道,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清晰可辨。
小队开始有序撤退,交替掩护,专业而高效。秦天通过宿主的眼睛观察著这一切:每个人的移动,每个射击位置,每个潜在的威胁。
他们退到一个石制建筑內,位置相对容易防守。但代价是与外界隔绝,成为困兽。
暂时的喘息之机。宿主快速检查装备:弹药不足,水几乎喝完,有几个队员负伤。情况不容乐观,但没有人表现出恐慌。
秦天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平静——不是无恐惧,而是接受了恐惧並將其转化为专注。这种状態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他一直在寻找这种完全活在当下的方式。
然后攻击再次开始。这次更加猛烈,更加 organized。不再是疯狂的衝锋,而是有战术的推进和压制。
宿主和队友们顽强还击,但劣势明显。弹药以惊人的速度消耗,伤员需要照顾,位置逐渐被压缩。
秦天体验著每一个细节:射击时的后坐力,空弹壳落地的声音,远处敌人的叫喊声,甚至子弹击中附近墙壁时迸发出的碎石和灰尘。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有几分钟,但感觉像是几个小时。最终,一个巨大的爆炸震撼了整个建筑,部分屋顶坍塌下来。
混乱中,宿主被什么东西击中。剧痛从腿部传来,视野瞬间模糊。秦天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那一击真的打在他的身上。
“我中弹了!”宿主喊道,声音中第一次透出真正的痛苦。
队友们迅速反应,將他拖到相对安全的位置,开始急救。秦天通过宿主的眼睛看著这一切,感受著那种混合了感激和愧疚的复杂情绪。
急救过程痛苦而仓促。子弹穿过大腿肌肉,没有击中动脉,但流血严重。止痛药和压力绷带暂时控制了情况,但宿主已经失去移动能力。
“你们必须离开,”宿主对队友说,“带著我只会拖慢大家。”
“別废话,”一个队友回答,声音粗哑但坚定,“我们不会留下任何人。”
这种战友情谊的感觉强烈而真实。秦天感受到宿主心中的感动和矛盾:想保护队友,不想成为负担,但又害怕被留下。
最终,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两人掩护,两人携带伤员,尝试突围到相对安全的位置。
执行过程混乱而血腥。每一步都遭受猛烈火力,每一次移动都冒著生命危险。秦天体验著这一切:被拖行时的疼痛,队友沉重的呼吸声,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甚至远处直升机隱约的轰鸣声。
然后,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次移动中,携带宿主的队友被击中倒下。宿主摔在地上,视野天旋地转。当他最终稳定下来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被困在一个半坍塌的走廊里。
枪声似乎暂时远离了,但危险仍然无处不在。宿主尝试移动,但剧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
就在这一刻,秦天体验到了真正的、纯粹的恐惧。不是旁观者的恐惧,而是宿主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死去的恐惧,对再也见不到所爱之人的恐惧。
这种恐惧如此强烈,如此原始,以至於秦天在公寓床上的身体也开始颤抖,呼吸变得急促。
宿主艰难地爬到相对隱蔽的位置,背靠残破的墙壁。他拿出最后一点水,艰难地喝了一口。然后,出乎秦天意料的是,他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
手在颤抖,字跡潦草,但依然可辨:
“如果我活不下来,请找到这个的人把它交给我的妻子和女儿。告诉她们我爱她们,一直如此。告诉她们我很抱歉不能再陪伴她们。告诉我的女儿,爸爸为她骄傲,永远都是。”
写完后,他將纸条小心地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
这个简单的举动在周围的混乱和暴力中显得格外突出。在死亡的阴影下,想到的不是仇恨或復仇,而是爱和告別。
秦天感到眼眶湿润。这不是他的情感,却真切地被他感受到。那种对家人的爱,那种离別的悲伤,那种未完成的责任感...
然后,脚步声接近。不是队友的熟悉步伐,而是陌生人的、谨慎的、充满威胁的脚步。
宿主艰难地举起武器,准备最后抵抗。呼吸变得缓慢而深沉,心跳却异常平静。接受了结局,准备好了面对。
秦天也感到那种接受,那种奇怪的平静。在极度恐惧之后,是一种超然的冷静。
脚步越来越近。宿主的手指放在扳机上,呼吸几乎停止。
然后...
连接突然变得不稳定。画面开始闪烁,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秦天感到自己正在被拉回,被拖离那个时刻,那个地点。
“不!”他在心中吶喊,“不要现在!让我知道结局!”
但过程不可逆转。感官输入迅速减弱,情感连接变得模糊。最后的感觉是宿主心中那股强烈的、未完成的爱和遗憾。
然后完全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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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猛地坐起,呼吸急促,浑身被冷汗湿透。臥室的安静与梦中的喧囂形成强烈对比,几乎令人不適。
他打开灯,手仍在颤抖。右腿传来剧烈的幻痛——正是梦中中弹的位置。他捲起裤腿,检查皮肤:没有伤痕,没有淤青,但疼痛感真实存在。
更强烈的是那种情感余波——那种对家人的深切爱意和离別的悲伤。这不是他的情感,却在他的心中激盪,真实而痛苦。
他拿起笔记本,开始疯狂记录。不只是事件,还有感受,情感,那些无法用相机捕捉的细微体验。
写到那个告別纸条时,他停顿了。那个简单的举动在他心中引起共鸣,提醒他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爱依然存在。
写到最后的恐惧和接受时,他再次感到那种强烈的情感衝击——不是他的恐惧,却真切地被他感受到。
写完最后一句,他添上一段:
“这次不同。我不只是观察者,不只是体验者。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他,感受了他的恐惧,他的勇气,他的爱。如果记忆定义一个人,那么一部分的我现在是他。我不知道这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我已经永远改变。”
合上笔记本,他走到窗前。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將开始。但对秦天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是体验歷史事件的旁观者。他正在与那个士兵——那个宿主——產生某种深刻的连接,分享他的情感和內心衝突。
这种认知既令人恐惧又令人著迷。如果这种连接继续深化,会发生什么?他会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吗?会开始以那个士兵的方式思考和感受吗?
最令人不安的是,在所有这些恐惧之下,他感到一种不敢承认的渴望——渴望再次连接,渴望了解更多那个士兵的故事,渴望知道在那个暴动之后发生了什么。
“在战爭的黑暗中,最亮的光往往来自最微小的人性火。”